近日来,太原知府刘信的心情颇为抑郁。
按说如今他官至从三品职衔,执掌太原府这等天下有数的重镇大邑。对于一个出身寒门以科举入仕之人而言,若无什么重大机遇,这差不多已经到了仕途的巅峰。
而刘信为人也颇有自知之明,对如今的地位算是心满意足,已没有什么进取之心。再加上几个儿子又都是纨绔性子,没有半点成才的气象,所以近年来开始为晚年筹谋,巧借各种名目大肆敛财。
今日适逢寿辰,早在一个月前,他便听说许多治下的各级官吏已在四处筹备贵重寿礼,眼看又是一个丰收年景。
但这些事情并不能使他抑郁的心情稍有舒缓,反而越是接近寿辰之日,心头越发的沉重压抑。
究其原因,便在于他深埋在心底的一根刺又跳了出来,而且锋芒毕露令他寝食难安。
“傅天仇……”反复默念这个名字,刘信心思的复杂难以言喻。
一直以来,他都对这位老友既羡且妒。虽说是同榜进士,人家是名登三甲举世瞩目,而他则是屈居末流默默无闻。同年入仕,人家是留任京师直接进兵部历练,而他则远赴西陲做了一个末流小县的县令。十年宦海沉浮,人家以兵部侍郎职衔,提点十万貔貅讨平叛逆,而他只能做些供应粮秣辎重的杂务助其建功立业。
凡此种种,令他心头的一点不平之气日渐郁积终成块垒,最后选择了接受京中那位大人物的招揽,以出卖故人换得如今的富贵功名。
如今听说傅天仇竟获新君起复,此刻更已途经自己治下的阳曲县,便住在了自己多番打压的阳曲县尉王生家中,这无疑令他心中大为不安。
“嘿!便是你有心与本官为难,也要问京城的那一位答不答应。而那一位却是当今天子虽然心有不满,也始终无奈何之的人物,你傅天仇又算得什么?”
在心中为自己强加了几分底气后,刘信的心情稍微松快了一些。
恰在此时,有府中管事进来禀报说宾客已来的不少,他便起身来到寿堂与众人相见。
此刻太原府治下的各级官吏、各县的缙绅名流早已济济一堂。看到寿星出来,乱纷纷地上前来施礼,各自没口子地道出祝颂之辞。
刘信在面上做出十二分的雍容气度,不住的颔首微笑与众人寒暄。
正在熙熙攘攘之时,门外陡然急匆匆奔进一个专司迎宾的管事,向着刘信施礼后禀道:“前兵部侍郎、西北讨捕大使傅天仇,到府为大人贺寿,现有名帖在此!”
寿堂内的上百人登时鸦雀无声,各人尽都面面相觑,满是惊疑不定的神色。在场的都是在太原府内有些身份之人,对于这位任职多年的府台大人的过往颇有几分了解。如今听说当年被他当做攀上高位踏脚石的傅天仇亲自登门,谁也不会相信对方是当真为了贺寿而来。
“他怎敢……难道……”
刘信的心中大生波澜,脸上也一阵阴晴不定,踌躇半晌之后,蓦地现出一抹厉色,当即招手唤来一名亲信家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后又交付一件物事,打发他快速出门而去。
做完这件事后,他脸上恢复先前的雍容,将那名帖在手中轻轻一拍,哈哈一笑道:“原来是故人到访,本府当亲自出迎!”
说罢,请一众宾客在寿堂稍待,令那报信的管事引路,当真亲自出去相迎。
过不多时,随着一阵爽朗的谈笑之声,刘信与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携手揽腕并肩而入。
在场的人中有人识得那男子正是傅天仇。比起昔年率兵赴西北平乱时的意气风发,如今的傅天仇无疑添了许多风霜之色,但一身的气度变得更加深沉,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仪。
在那傅天仇身后,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子魁伟轩昂,女子秀丽大方,身上俱做侍从装扮,各自手中都托着一个朱漆托盘,盘上以红布覆盖,看不到盛放了什么物事。
人群中有阳曲县令韩轩,一眼便认出其中的男子赫然竟是本县的屠户张乾,想到对方毙杀双狼及饿虎寨匪首冯虎的勇武,再想到近日来听到的他与王生过从甚密的传闻,进而想到王生又是傅天仇昔日的亲信旧部,心中登时大为震动。
但认出归认出,想到归想到,他从来没有生出提醒刘信的打算。一则看刘信方才的安排,显然已经有所准备,二则形势未曾明朗,贸然押宝绝非智者所为。
“傅兄,还请上座!”刘信满脸堆笑地向傅天仇拱手礼让。
“且不忙坐,”傅天仇手拈须髯笑吟吟道,“总要先向刘兄这位寿星献过寿礼。”
刘信连连摆手:“傅兄光临寒舍,已是小弟莫大荣幸,又岂敢受傅兄大礼?”
傅天仇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淡然道:“小弟这一份寿礼与众不同,想来刘兄是定会手下的。”
说到此处,他向着身侧的张乾伸出右手。
张乾当即揭开托盘上盖着的红布,取过盘中横放的一幅黄绫,放在傅天仇的手中。
傅天仇单手将那卷黄绫高举过顶,口中蓦地发出一声厉喝:“圣旨到,太原知府刘信接旨!”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刘信更是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当场。
傅天仇见对方没有反应,神色立时愈发冷厉数分:“刘信,圣旨在此,还不跪接!”
刘信神色急剧变化数次,最终还是一撩衣襟拜了下去,口称:“微臣刘信接旨。”
其余人等也回过神来,急忙跟着跪倒在地,一时间寿堂上站立的便只有手捧圣旨的傅天仇和侍立在他身侧的张乾、夏冰。
傅天仇双手展开黄绫,朗声诵道:“查太原知府刘信上任以来,上谄权宦,下结私党,实负朕之厚望。今着兵部侍郎、右副都御使傅天仇即行拘系,送交大理寺堪问,钦此!”
在傅天仇诵读完圣旨后,夏冰也适时揭开自己手中托盘上盖的红布,现出盘中的两枚灿烂金印。
傅天仇则卷起圣旨捧在手中,沉声道:“刘信,还不领旨!”
“嘿!”刘信忽地发出一声冷笑,却不接那圣旨便站起身来,挥袖扫一扫衣襟上的灰尘,面如寒霜,声似凝冰,“此乃伪诏,本府不能领旨。不但不能领旨,还要将你这伪造诏书,公报私仇的奸臣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