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一次遭到婉拒后,败兴而归,正好撞上迎面走来的王渝谦。她便作势倚在门框上,把他挡在门外,嘴角斜翘,像玫瑰苞仅有一片外翻的花瓣,笑得妩媚狡黠,“喂,王渝谦,我那里有外头刚打来的新鲜鹿肉和果子狸,还有些野鸡和小羊,来吃烤肉啊。我做东道主,请你们吃好东西。”
他眼睛一眯,笑道:“晚上局里有年会,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腰身一扭,就抬起来往前摆去,“我当然知道,我是说明天。”她眯起妖媚如丝的双目往里一瞥,意味深长地狎笑道:“别忘了带上谢若昕。”
他问:“喂,你为什么从来不吵着要跟我出席新年聚会?”
她慢慢扭过脖子,风情万种,慵懒地叹气:“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啦,尽是些狗屁人说些狗屁话。”
她眼波忽然一亮,笑道:“除非你给我五十块钱出场的酬劳,我就肯陪你去溜达一圈。怎么说我也是这家里最漂亮的一个了,值这个钱吧。”
王渝谦轻嗤道:“不敢劳您的架,我自有安排。”
她略一颔首,腰肢扭摆地去了,手上腕间太过贵重的首饰叮当作响,全是光彩夺目的珍品,配上一身昂贵的杭绸,在这庭院里确实也再无更显眼的颜色。
他走进屋,向床边走去。景行听见动静,搁下书替他倒了杯茶。他拿起茶盏对景行口气自然地吩咐:“你先出去。”简单的四个字就令他不准再停留在他们的世界里。他将水壶重新置于保温篓中,悄然走了出去。
“晚上的聚会,六点半出发。”
她专心致志地将针穿过,淡淡道:“我好像没有答应您。”与其说他是被这句话噎住,更不如说是眼前人从容不迫的神情。她优雅地斜靠在榻上,手中的半幅轻纱拖曳至地,而漠然的神情似乎是在拒绝一个登徒子的要求,任谁见了也会认同理所应当。
他的脸上已然升起怒意,冷声道:“你以为,这里有人能拒绝我吗?”
她却不畏惧,低眉绣着杜鹃,放慢声调说:“我身体不舒服,大爷还是找别人去吧,要是我去会扫您兴的。”
“如果不擅长装模作样,最好就选择说实话。”
她没有在意,又穿好新的丝线,在刚才停留的地方补了几针形成渐变的色调,“我是真的累,而且根本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聚会。我要是去了一定会出大问题,还是不让你丢脸的好。”
他一把夺过她的绣布,惹得她眉头紧锁,眼周不悦地皱起,看到百和香氤氲出的烟雾后生意盎然的高山晨曦,稍微克制了些。
“这是什么?”他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质问,而是惊诧,像是看到了不祥之物。
“杜鹃。”
“你还真的是惜字如金。”他并不生气,笑容偏为柔和,将轻纱随手一丢。一段正好附在博山炉上。薄烟从妃色纱面中氤氲而起,在两人之间隔出一道雾霭天波。
她竖起眉峰,漠然道“不是大爷的东西,您还真是不懂珍惜。”
“你很喜欢这花?”他面色严肃,仿佛从她的神情中窥探出几分睥睨。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冷笑道“所以,这花有什么含义?还是你,别有用意?”
她并不畏惧,缓缓抽出手,“你那样随心所欲的人。它代表的意思,你真的不必理解。”
这句话像是彻底激怒了他。他忽然猛扑上去,把那块丝帕拽过甩在一边。他发狠似的冲上她的脖颈,像饿狼一般扑上去,旋即就要啃咬。“我也没兴趣知道你们的花花肠子。是,你很有自知之明。在这座屋檐下,我确实可以随心所欲。所以今晚你必须得去。因为,你是我的人。”
王渝谦撕开她的衣襟,正要一亲香泽,完成半年来都没有实行的周公之礼。虽然是以粗暴的方式,但圣人管不到床笫。她实在太过无理,太过蛮横。并非纯粹地想要占有,他明白自己不愿意占有她,起码不愿意以这种凌辱的方式占有她。在这场角逐中,他不想以野兽的戏码去让她屈服在自己的威武和蛮力之下。他很回味那天夜里用指尖轻触她光净如白瓷的脸颊,那就是他最珍惜,午夜梦回而不得的人偶的肤色。他能忍到现在,绝不因为自己是圣人。但是她实在太过分,虽然不知情,但用这无心的言语和举动正中他最隐秘的痛处。他无法控制,只想教训她。
结果他还未来得及落下他的吻痕,就被迎面一掌打得晕头转向。气氛骤然冷却,他僵直在原处,除了面颊红肿发烫,全身任何地方都是冰冷的。他在她的面前,四逆之症总好像格外厉害,冻得他神志不清。她显然也只是反射一击,出手后也难以置信自己的行为。王渝谦看她盯着掌心,双目凝泪,但那神情只有绝望,并无悔意。
她面如死灰,情绪麻木,几乎出于本能地说了句:“出去。”
他没有说话,理好了领口和鬓发,默不作声,大步离开。
景行在他走后随后就步入屋内,看见她面无神采地靠在床畔。轻纱被随意扔在地。他凝视她良久,发现看不见任何神采后,咬牙道:“我带你走。我能养活你。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可以随时任性的三小姐。”
他早就想如此说,什么都不惧怕,放弃多年祈祷来的平静自由,又再次远赴北平,自甘沦为下人,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对于心里一直忽明忽暗的念头,在隔窗听见里面乍起的风浪,如今空前明朗。他只怕她不愿意。毕竟,他不是蔡玉铖。即使不是王渝谦,也轮不到他。他没有与她同行的身份,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一名青塔挑灯的人,而她是最温柔的那一缕灯火。他在灯下的暗处凝望她的灯火静谧舞动。他的心愿,就是让她永不熄灭。
她怔忡半晌,摇首笑道“景行,多谢有你。但是,我不敢。”她想起庭院中奴仆的凄厉诅咒,举起他的手臂,把手背按在自己的脸上,拂去两痕烛泪。
景行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触碰她的肌肤和眼泪,像迸上几枚火星。她发现指背的瘀紫和血丝。那是刚才他听见响声时,不知不觉一拳击在地面上,被碎石给划破的。
“怎么伤的?”
他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咽下后强笑道“进来太急,风吹了那扇门,我不想让那扇门关上,用手去挡,让门给夹了。”
“下次用脑袋吧,头可比手硬多了。”
见景行对她的揶揄没有半点反应,她嗤然一笑,找出一方布帛替他包扎,取笑道:“那我待会儿把那道坏门拆了,给你出气。”
如果说上一次传言王渝谦脸色不霁地走出来,还可能是下人夜间眼花,那此回他摔门而去,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快,关于王渝谦和六姨太不睦的消息传得有声有色,但真实原因无人知晓。
当晚原本定好六姨太陪同出席的晚宴,结果变成了五姨太兰馨。面对这一结果,兰馨更为惊讶。但对上王渝谦怫然不悦的面孔,她不敢再多问,立刻换上华服珠钗,坐入宝马香车。
此后,王渝谦但凡留宿,也都是在她的房中。不仅是若昕,春黛处他也不再去了。有次偶然碰面时,春黛还是一副口无遮拦的市井样子,对着他直呼其名,调笑无状。这在众人眼中已司空见惯。但谁知王渝谦那天竟然大怒,指着她就骂道“没规矩的泼妇!你当这里是你家的赌场吗!滚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他似乎变得很讨厌这种不顺从他的行为,从开始宠爱一贯温柔腼腆的兰馨就能看出些端倪。
春黛当场也不发作,只是嘁了一声后,翻着白眼满不在意地离去。三姨太和六姨太的失宠仿佛成了定局。但对若昕来说,她反而越来越舒心,每日都投心于刺绣,看书和焚香中,将这三件事做得愈发得心应手。景行成了她所制香料的第一试验人。屋子里每日都缭绕着各种各样的香料气味,染得他身上也透出一股沉香味。他面对此状,只好连声哀叹,说遇错了主,上了艘贼船。她笑着用拨香粉的银匙打了他一下,点燃后用一把掌面大的小羽扇轻摇,说“分明是你挑灯夜读,我在旁红袖添香。成了我在伺候你,哪有这么舒服的贼船。”
他手臂好得差不多后继续去上课。因为养病期间保持自学,所以并没有落下多少。他现在有了大把的时间去念书,闲余时间则栽培了满院子的芷兰香草,供她做刺绣图案用。
兰馨屋中的布置一向简约质朴,盛夏时节看着还算清新淡雅,但一到冬日就略显萧条灰暗,何况北平的天色也一向黯淡。王渝谦住上几日后,就派人送了两只鸣声清亮,羽色嫣红的北朱雀去,只说是添几分明艳颜色。
北朱雀是常见的笼鸟,不少人家都会豢养。但他一同送来的鸟笼却是别出心裁,不是平常的架子,而是命工匠打造成梅花枝的形状。挂在檐下,疏影横斜,远远望去真有几分以假乱真的姿态。
兰馨收到这份礼物后,立于连廊,泛起若有若无的笑,对采苹说:“你看,羽毛的颜色真好看。要是真的在梅花林间啁啾,一定更美了。”
兰馨收到这份礼物后,立于连廊,泛起若有若无的笑,对采苹说:“你看,羽毛的颜色真漂亮。要是能停在真的梅花上,一定更好看了。”
采苹笑道:“但是如果没人喂养它,外面又天寒地冻,岂不是要冻僵了,哪里还叫得出好听的声音。”
这句话传到了绸缎房的下人耳中。他们为讨好新的主子,为她喜欢的颜色,立即采买几十只北朱雀,拔取活羽毛,点缀在兔毛皮草间,制成雀羽袄,犹如雪原中一抹殷红,与新制的梅花旗袍一并奉上,说是供五姨太元宵节穿的新衣。兰馨只是看着那件新衣发愣,低声说了句多谢,让采苹给予赏赐后,收起放到柜子中去了。
到了下午,春黛忽然闹到了绸缎房中。她不是派遣下人传话,而是亲自去的。因为送到她房中的衣裙比往年劣等了不少。她伸手一推,将门弹开,把正围着火盆取暖的佣人吓了一跳。手中的瓜子抖落进了炭火中,顷刻弥漫出烧焦的青烟。他们边呛得出泪,边手忙脚乱给人行礼。
春黛笑道:“你们倒是自在,怎么不去我院里吃?谁不知道我院里的用度一向是最好的,可比你们现在嗑的要好得多。”
众人都心知肚明她是为衣裳的事而来。每年拨给绸缎房开支的钱是有限的,给五院裁制新衣的花销高了不少后,又各自搜刮了些好处,其它两院就会比往年矮几分。但他们心想的是,两位姨太太刚失宠,又挨大爷当众一顿训,自然会选择安分,不敢再闹事。管事赔笑道:“我们哪敢去叨扰姨太太。”
“你们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是第一遭请人去我那里玩了。”她拍拍手,靠在堆绸缎的台子边,笑道:“过年刮了多少油水?晚上去我那里打牌吧。”
“您说那里的话。我们可不敢没规矩,生怕大爷训斥。再者说,我们也就是歇一会,马上就要上工的。这毕竟是主子家,哪有胆量自己开赌场。”
一众人都忍住笑,立刻散开各做各事,全当她是空气。春黛把手一伦,架在胸前,抬起下巴傲慢地笑道“是么?一个个现在都舔五房的脚趾头去了,也敢拿我寻开心。我告诉你们,你们想舔谁的爱谁谁。但别欺负到老娘头上来,跟你们客气了三四天,真当我死人不成。”
她顺手抓起两个梭子往火盆那边一砸,迸出十几粒火星,冷笑道:“你们不敢,我却敢。从我那里揩去的油,今天都最好老实好好吐出来。”
众人都不再说话,全领教过春黛的厉害,只埋头干活。只有个新来的小裁缝不识好歹,早就听人搬弄过春黛从前的是非,嘟囔了一声“不就是个小老婆,妾通买卖的贱货而已,能比奴才妓女又高贵到哪里去。以前伺候正房太太,也没这么穷讲究。”
她面色一瞬间冷了下来,衔笑慢步到他面前,转瞬雷霆暴起,居然和他动起手来。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他们大都历经两朝,见过许多世面。妻妾失宠,不在少数。反应的情况无外乎忍气吞声,或是卧薪尝胆后卷土重来,最多是拿钱讨好这群难缠小鬼。再不济,关上门破口大骂的也眼见不少。
但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和奴才厮打的,三姨太绝对是开了先河。而且看情况,居然还是她占了上风。春黛像发了狂似的,抡起胳膊,连咬带挠,打得他鼻青脸肿、叫苦不迭。她亦衣衫不整,鬓发倾堕,被劝的下人拉开后,把头发用力一摞后道“呸,敢作践我,你再试试看。我要不敲掉你的牙,我就是你妈养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