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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时,若昕提起锁红的事。

“家里的事你做主就好。”王渝谦吃了半碗饭就搁下碗筷,问:“你们晚上都有什么消遣?”

他并没有具体问谁,俨然是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询问众人。

王嘉昊回答:“我还有两门功课没有预习,先上去了。爸妈,你们慢用。”他没有半点拖拉,径直向房间走去。

若昕说:“我要去看场电影,待会儿就要出门。”

嘉明闻言兴奋地说:“妈妈,你要看什么电影?我也要去。明天是周末,玩得晚一点回来也不要紧的。”

“我要看的是大人看的电影,不是动画片,你坐不住的。待会儿万一你又睡着,还得我背你回来。你就让我轻松点吧。”

他反驳道:“我才不会呐。就算我真的会睡着,那带爸爸一起去不就好了,他会背我的。”

若昕无语应答,正在想该如何搞定他。

王渝谦插进他们的对话,说:“我原本是想一家人没事,晚上去夜市逛逛街,省得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面。”

若昕见他难得有此要求,也不好让他的兴,于是说:“明天傍晚吧,大家一起出去,嘉昊也有时间。很久没在外面吃饭了,正好给他们两个买件新衣服,眼看就快要入秋了。”

王渝谦推开椅子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随你吧。”

嘉明也不吃了,眼巴巴地望着她,拽住她的手撒娇:“妈妈,你就带我去吧。我都六天没有出去玩了,玩两天也没事的。”

若昕无计可施,王渝谦说:“你快吃饭,我带你出去。反正也没有人愿意一路走,不是要念书就是要看电影。”

王渝谦从来没有过单独带孩子出门玩的举动。若昕虽然惊讶,他的做法却正好解决眼前的为难之处。她说:“我尽快回来。”

他捧着报纸将脸全部挡住,没有再理会。

待若昕拿起包出门后,他才将报纸从面前撤下折好,对从楼上跑下来的嘉明说:“你好了没,怎么这么慢?”

春云刚给嘉明披上挡夜风的衣服,也一并给他取了外套,说:“先生,快要入秋了,夜里外面吹冷风,多穿件衣裳再走。”

王渝谦仅套了一件很薄的蓝灰色细针织衣,近来他常穿毛线衣。他一把拽过外套,漠然道:“你白殷勤什么,我又不用穿衣服的。”

到了街上,王渝谦看了眼手表,时间尚早,也不知道该带他去哪儿逛。思来想去后,他让司机找到一条热闹的夜市街。嘉明的心思很快就被五花八门的小摊位给勾去,不用他再费力找话题聊天。

嘉明跑到一个草编摊位前,举起一只松鼠端详。

王渝谦伸手进口袋,除了摸到冰冷的纸片外,再没有其它东西。他指尖一颤,感到无比尴尬,低声说:“我忘带钱出门了。明天再派人来给你买。”

“不用了,我们再去前面看看吧。”嘉明对王渝谦摇头笑笑,露出一排贝齿,说:“我刚刚上楼去拿钱了,我知道你出门从来不带钱的。”

他拍了拍鼓鼓的口袋,笑道:“我带了好多钱呢,压岁钱和还有妈平时给我的零用钱,我都存下来了。爸爸,你想吃什么?擂沙圆,生煎馒头还是最近才有的蟹黄包,今天我请客。”

他默然,压低了嗓音说:“我吃不下,往前走吧。”

嘉明忽然拽住他的衣角,指着前面,惊喜地说:“爸爸,你看这儿像不像北平。你那个时候还送了妈妈一束花。但是她都送人了,幸好我给你藏了一朵。后来春姨帮我把它做成干花了。”

王渝谦由他牵住,走进人群熙攘的夜市,忽然听见一阵久违的锣鼓声。

自城市沦陷后,影院总是会播出许多日本电影。若昕听不懂日语,只记得那天海报上写的译名是鹤八鹤次郎。若昕走到电影院大厅,看见若暚已经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就朝她走过去,坐下后说“我们又不是学生,两个女人一起来看电影,不奇怪吗?”

若暚将视线转向散场的走廊,说:“你看,这么多看完电影的人,个个的表情都仿佛感同身受。那些缱绻的画面,像是所有人都会做的梦,但迟早有结束的一刻,他们必须走出暗室,回到家庭和工作,继续睁大眼睛,看着现实,生存下去。”

“然后呢,你今天想找我看什么样的梦?”

“你清楚我只是借个幌子约你出来而已。”

“我更清楚,你没有重要的事,是不会主动约人的。”

“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会来的。”她泛起若有若无的笑,看着拥挤而出的散场人群,说“现在的人都爱看演戏。”

“故事原本就是要半真半假地看才有趣。”

“你在类似的场合待久了,自然很懂。但是你是否明白,即使要逢场作戏,也必须先弄清楚事实的真相,否则容易误入迷局,最后就会伤到自己了。”

“姐姐。”她侧过脸浅笑道“你今天找我出来,该不会只是劝我如何自保吧?”

“我能力有限,只能把我好不容易发现的真相告诉你,但一定正是你最想弄清楚的我们家破人亡的缘故。”

若暚的咬字很清晰,明明是说一件很严重的事,眼里却仍旧波澜不起,甚至没有任何的温度。见若昕目光茫然、一言不发,她面对来往的人潮,在一团讨论影片剧情的欢声中继续说“当年突然出事,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使侥幸活下来的也立即逃命去了。原本是不会再有人去管的,但是我却阴差阳错躲过一劫,事后我用尽办法和钱财去打听。”

她没有停顿,冷笑道“是谢诚至。父亲曾经把家中的生意教给他,他一定很清楚家里药材供给的对象。虽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无辜受牵连之罪的冤案数不胜数,但也不至于抄家,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居然也被判决成乱党。我只能打听到,抄我们家的那队人听命于谢诚至当时的直隶上司。究竟是为斩草除根,还是蛇鼠一窝,把抄家作为对他的赏赐,就不得而知了。”

她发出的语调要表达的却不是叱责,而是嘲讽“三妹,当初你实在不该发善心给他送药的。他若就那样死了,别的不说,母亲至少不会那样可怜。”

“你怎么知道的?”

“出事后,我去了人牙集市,让我找到不少谢家的下人。其中一个是母亲房里的玉蓉,你应该还记得她才对。她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若暚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尘埃,苦笑道“玉蓉也是可怜,很快就被一个烧烂半张脸的男人买到山里去做媳妇了。她一直求我救她,但是我已经没有钱了。”

若昕的脑海中犹如翻滚着一片炙热的潮气,她的耳畔嗡嗡作响,艰难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现在只有你能办到。锁红告诉我,你丈夫是个大官,对你又很好,即使现在因为战争,暂时不得志,但我相信他无非是韬光养晦而已。三妹妹,我真羡慕你。无论到哪儿,都会有人对你那样好。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为家人讨回公道。”

若昕在心底默然发出无人能听见的苦涩笑声,问“二姐,为什么你会在意?你对谢家会有感情吗?我想你不应该有,因为他们对你都很不好。”

她很自然地回答“为什么不介意呢?如果家里不出事,凭家族的颜面做我的保护伞,至少我一样能风光地嫁到别人家做少夫人,即使不是无忧无虑,至少也能锦衣玉食。你要记住,不是只有你在颠沛流离,所有人都是。”

若昕沉默片刻,泛起疲倦的笑,说“如果你是要借此搅乱我的生活,从而为二姨娘报复我们,那你做到了。”

若暚恍若未闻,说:“你知道吗?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非要等待,任谁都看得清父亲对她一点都不上心。然而她告诉我:那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才明白她对父亲的念想由虚无开始,由虚无结束。宿命框定给她的格局,迫使她成为父亲的人,除了从却望他的背影中获得慰藉,无路可走。坐在黑白色的院落中,她借那段强加的爱慕,不断暗示自己:她有感情,她不是个死人。”

她又是冷笑,又是叹息:“一个对她全然冷漠的宅院,她居然期望让自己的感情在那儿生根。一个不切实际,沉陷于幻想的人,自然会终于绝望。”

若暚轻声一叹,顾自笑道:“就像你当初救谢诚至,不是因为一时的善意,而是为了他。谁能想到,你隐埋的感情,终究是间接摧毁了最宠爱你的家。你们不惜与现实相悖所坚守的心念,却都成为荼毒一生的鸩酒。”

若暚不再多逗留,朝外走去,走出影院时,望见朦胧月刃半隐在薄云中。她没有任何表情,任凭妖媚的霓虹灯光打在苍白的脸上,快步走进夜幕。

直到将近十一点,王渝谦他们才回来。嘉明走进她的房间,将她从寂静中唤醒。若昕抱起他,问:“去玩什么了?”

他说:“今晚去看了马戏,又吃了炸南瓜饼,给哥哥买了冬天搽手的蛇油膏,那样他就不会生冻疮了,给你买了一把木梳子,那个大叔说用他家的木梳梳头,头发会变得很漂亮。都是我请客的哦。”

嘉明最后俯在她耳边说:“妈,爸爸今天很不开心。”

她的手冻得冰凉,被他的温度惊醒,淡淡笑道“是呀,他总是很不开心。”

“嗯,我知道。可是爸爸看见你,就会很开心。虽然有时也会不开心,但那是有生命的,其它看不见你的时候,他的不开心就是死的。”

“是吗?那他今天的不开心是怎么样的?”

他抿唇沉思,说:“像头快要饿死但是没人理他的牛。”

若昕轻声发笑,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在马戏团边上看见一只被绑在地上的牛,我问爸爸那是什么,他跟我说,那头牛很老了,斗不动了,所以没人会再管它。”

若昕一下下抚摸着他的额头,正想说早点睡吧,明天你们带我再去亲眼看一回马戏。嘉明却伏在她的怀中,低声说:“那头牛也不理任何人,有几个小孩用草去喂他,但是他也不吃,就是盯着地面发呆。”

那似乎才是他觉得二者相似的真正原因。

“嘉明,如果你最喜欢的事却让你很不开心,你该怎么办呢?”

“如果不开心,还要喜欢的话,那有什么意思呢?”他的直白源于单纯,他笃定地说:“闭着眼睛想最喜欢的事,还不如去看看能让你一般开心的事呢,反正都是越看越开心,越想却越难过。”

若昕默默凝视着他的眼眸过早地染上一丝沉静而晦暗的色彩,问:“嘉明,你还记得在北平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他立刻说:“什么话?我只记得要搬家时,你说上海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其他的事都记不清了,就记得确实是在北平住过的。你跟我说,只有往前走,才会有可能得到下一段幸福,因为幸福也随着时间在走,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

在短暂的沉默后,若昕浅笑道:“对,确实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以后我们会经常带你和哥哥出去玩的。”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在空寂的走廊上穿梭,直到推开主卧室的房门。在门关上的瞬间,王渝谦从睡梦中惊醒,拧开床头灯,望着她如幽灵一般飘到自己的身边。

“你怎么了?”他镇定下来,开口问了句,语气中并没有被人打搅的恼怒,担心在低沉的声线中回响。

他看见她薄如蝉翼的睡衣,尴尬地问了句“你冷不冷?”

但她却不为所动,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骤感慌乱,勉强保持镇定,在寂静的尴尬中开起她的玩笑:“你是不是去找他看电影,结果被他赶走了?”

她伸出手抱住他的颈项。他先是一惊,心脏在一瞬间的麻木后,剧烈鼓动,全身都随之僵住。

她把唇凑在他的耳畔。两人一起倾倒在枕上。王渝谦也木讷伸出手抱住她,伸手摸去关灯。

她却阻拦,扣住他的手,低语道“把灯打开好吗?我想看清楚。”

他没有回绝的余地,因为十指相扣住,她的唇像一簇火花落在他的额前。他翻过身,彻底拥她入怀,拭去沾湿眼睫的泪痕,在那一处亲吻后,温声说“你不要哭。对不起,我刚刚是随口乱说的。”

她捧起他如婴儿般神色纯净的面孔,把指尖搭在他蹙起的眉间,那上面仿佛永远缭绕着叆叇一般混浊的情绪。那是让两片的落叶再度潇潇扬起的北风。王渝谦伸手去扯被角,想掩盖颤抖的肌肤。

她忽然笑道:“我哪儿都没有去。”

他能听得懂那句话,却感觉到那句话似乎有其它真正的含义。她闭上了眼睛,如同疲倦到极点的落花,沉睡在他比春泥更坚实的胸膛上。

那是巫山情事第二次闯进她的生命,事隔六年,与第一次在梨花间猝不及防的目睹截然不同。仿佛是折伤双翼的杜鹃,衔住朱红色的花枝,发不出一声啼鸣,在寂寞的箫鼓声中跌入忘川,并未沉没,而是随之漂远。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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