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之介坐在车里,不停地看向窗外,欣喜与紧张一同在指尖流淌。它们无法安静,在木盒面轻敲起节拍,犹如催促车马的前行。
他再三问身边的女人:“母亲,您说的嘉明,他会喜欢我送给他的礼物吗?”
盛装赴会的绫子将手搭在他的手上,温声笑道:“你用心挑了那么久,我想他一定会喜欢的。小信,若是你真的想交一个朋友,无论是对话还是礼物,都要用你的真心。一旦你用了虚情假意或是心计,最后套住的一定是自己。”
他诚挚地点头回答:“母亲,我知道了。”
在到达之前,信之介又忍不住打开盒子,仔细看了一眼,里面装的是他从收藏品中挑选出的最鲜艳的十二枚胡桃夹子。
到王家后,若昕请他们坐,让春云去拿巧克力和蛋糕。嘉明正坐在客厅里看小人书,见有客人来,也上前问好。
信之介鞠了一躬,双手将盒子递到他面前,笑道:“你好,我叫泷泽信之介。初次见面,打扰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若昕已经与信之介见过数面,明白他与恒一并不相同,而且他明显表现出对嘉明的友好。若昕终于放下心,说:“绫子,让孩子们去楼上吧。我们在下面说话。我们不用分心照顾他们,他们也不会拘束。”
“当然好了。”她又嘱咐:“信之介,不要胡闹,和嘉明好好玩,不准欺负他。”
嘉明打开盒子后看见一排色彩鲜艳的士兵木偶,完全惊喜地说不出话,把对日本人的那点畏惧也抛之脑后,对信之介说:“我也有好多玩具,去我房间玩吧。”
两人虽是初次见面,却已毫无隔阂,一起跑上楼去了。
绫子的脸颊上若有阳光停驻,凝望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感叹道:“孩子就是应该在一起玩,如同向日葵,单独一株并不赏心悦目。一旦形成花海后,就会很灿烂,好像看见了一片的太阳。他们的笑脸一定是上帝送给人间最用心的礼物。”
很快他们就成为几近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若昕也发现了这一点,证明就是即使信之介住在日本人集中的街道,嘉明也丝毫不畏惧,准确的说是不介意,主动向她提起想去泷泽家里玩。
在泷泽家院子的樱花树下,信之介正在教嘉明如何做鲤鱼旗。有次他来时看见了,停在摇曳的旗帜下,看那一抹亮色出神。信之介见他喜欢,于是说:“那个是旧的,等明年男孩节前,我再送你三条新旗。”
嘉明一听是他亲手做的,立刻生了兴趣,求他教自己如何做。信之介就去找了白布,剪刀,绳索和颜料,开始逐步从构图裁剪教他。绫子最喜欢看孩子玩乐的画面,把茶点都端到了院子中,和若昕坐在不远处的木廊上聊天。房子的正面依旧是欧式别墅,但背面和内部早就被改装成和式风格。
两人日渐相处,绫子为人又很单纯,已颇有无话不谈的趋势。
然而最近她几次三番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她愁眉不展地盯着浓绿色茶汤,又看着两个暖如冬阳的男孩。直到若昕问她缘由,并宽慰她但说无妨,她才为难地说出心事:“前天我们一起去逛街时,在餐厅听见的那两位太太说的药酒,真的管用吗?”
若昕仔细一回想,才记起邻桌两个中年女人谈到为年迈丈夫养生的偏方。她笑道:“应该有用的吧,不然也不会传几百年。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事?”
绫子压低声音说:“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她焦虑的神情与其说是想找人倾诉,不如说是想找一条切实有效的出路,只是一直以来都束手无策。
“其实我先生身体自前年起,就一直不大好。我们原本很想再要个孩子的,但是他他不能碰我,吃了多少偏门药都没有用。他又不肯去大医院看。我劝他好多回也没有用。这两年他虽然也并没有过夜不归宿的情况,但是也开始流连于外面的一家茶屋。其实我托人打听过,知道松叶屋实际上是烟花之地。”
她的嗓音越发喑哑,忧郁道:“我怕久待在那样的地方更伤他的身体。有几晚他是将近凌晨才回来的,当时我都睡了,可是他执意要,但还是没有成功。更让我惧怕的是,有天我早上醒来给他洗昨夜脱下的衣服,闻见上面除了酒气外,还有一丝血腥味和几点淡红色的痕迹,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不是酒渍或口红印。”
若昕不由得问:“那你发现什么了吗?我是听说那些地方,都很不干净,有许多我们想都不想到的脏东西。”
绫子刚要说话,电话铃就响了。佣人接了后,推开直通前院的木门,跪在榻榻米上道:“太太,先生说晚上他要带客人回家吃饭,请您尽早准备。先生吩咐的菜色我都记在单子上了。”
绫子忙起身,飞快地说:“可惜我问他,他也只是会说我多心。我先去做饭,你留下一起吃吧。我做几样拿手的菜给你和嘉明尝尝。”
她快步离去,留下若昕一人出神。没过多久,就有高亮的鸣笛声将她彻底从沉思中惊醒。趴在竹席上的信之介迅速地将东西一把揽在了怀中,低声道:“不好,我爸爸回来了,快藏起来。嘉明,你帮我拿。”
嘉明虽不明就里,也迅速收拾起来。两人一路往屋内跑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还没跑出院子,就迎面撞上了刚下车的一行人。泷泽黑了脸道:“你又在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还不快进去。”
信之介鞠了一躬,应声道:“是,父亲。”
他伸手拉起嘉明飞快地逃进屋子里。
“这不是神原家的小孩吗?”
藤原尚在疑惑中,就见若昕已踱步上前问好,旋即眉开眼笑道:“呀,神原太太,您怎么也在泷泽的家里?”
她知道避不开,端正神色说:“泷泽太太邀我来府上作客,打扰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神原太太和泷泽太太竟是闺中密友。”藤原对身后一众人发笑,又对泷泽说:“看来你们两家私交很亲密呀,我刚才看见两家公子的感情如同亲兄弟一样好。”
他故意哂笑道:“而且好像他们都和河村家的小公子不大合得来呢。我记得信之介刚来时,河村君也希望他们能做好朋友。可是没相处一小时,恒一就咬了他一口,都见血了。后来信之介就再也不敢和恒一玩了,没想到和神原家的公子有缘。”
河村顿时僵了面孔,尴尬地笑道:“恒一脾气大,是我没教好。但他其实也很自责,一定会来给两位弟弟道歉的。几个孩子能成为竹马之交,也是我们的幸运。”
他们说笑着进了屋后,若昕已没有再留下的心情。她去和绫子告辞。尚且不用编什么推辞,绫子一见外面客厅已坐了许多陌生的军官,全都是中年男子,就明白了她的为难,愧疚地说:“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今天家中会来这么多客人。你过两日再来吧,到时候我再下厨招待你。”
若昕答应后,上楼去卧房将嘉明带下来。他很是依依不舍,若昕跟他低声说了两句话。信之介也目染郁色,一同劝道:“嘉明,你先和你妈妈回去吧。今天今天确实很不方便。等下周末我再给你打电话,你来我家住两天。我一晚上不睡觉,都陪你玩好不好?”
嘉明听他如此说,才将手上的玩具放下,说:“那你不要单独做鲤鱼旗,等我下次来,再继续教我。”
信之介笑道:“好,我原封不动地放好,就等你过来。”
路过客厅时,藤原第一个冲她嚷嚷:“神原太太,你怎么走了呢?留下一并吃晚餐吧。”
她随机应变,微笑道:“泷泽太太要给各位先生做晚餐,我也得回去给我先生做晚餐的。今日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藤原于是夸奖道:“神原先生真是有福,有个貌美如花的太太天天做饭给他吃。吃多了贤妻做的美味菜色,难怪人都特别聪明。”
他说这话时将目光瞥向了始终不发一言的河村彻。
若昕微微点头示意告辞,携嘉明离去。
若昕到家后径直去了书房,向他说明刚才所见所闻。
“河村和藤原怕是罅隙不浅。”
“你确定?”
“那也没有,但是一定不像平时表现得和气。”她又说:“人待在自己的地盘上,最容易放松警惕。”
王渝谦看向墙边一盘象棋,道:“他们既在军营,也在政场。真正的对垒不会像棋盘上那样界限分明,各方棋子众志成城。同一色的车马炮之间也会有斗争,毕竟在大获全胜后,谁都想成为将帅。单看我们一方,你应该也能明白。”
他起身将各就各位的棋子全部抹乱,虽然仍在各自的阵营,却成一盘散沙。“现实的复杂在于一切并不是泾渭分明,循序渐进,而是诸事混杂,并列而行。大局势有楚河汉界,但往小了看,他们能等到彻底除尽敌方后,再与内部尔虞我诈吗?凡事都会早做安排,人之间的斗争从没有临阵磨枪的余地。河村是最擅长浑水摸鱼的。”
“那是否有办法能让他们内乱?”
王渝谦立刻摇头否认,沉声道:“他们懂轻重缓急,面对大事必会态度一致,不敢拿一国的生死荣辱为私欲让路,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但以我对河村的了解,他也绝不会全无动作。”
“河村和藤原有什么分别?”
他说出从多番相处中窥探出的二人差别:“如果同样在战争中攻占下敌方的一座金矿,藤原会兴高采烈地上交所有,换取对等的荣誉而河村至多上交九成,至少也不会低于八成。他要的是在谨慎的限制下最大化的实力,并不介意一时的虚名。”
“也许能有四两拨千斤的办法。”
王渝谦眼波一跳,又将棋子悉数归位,说:“最近他们在争夺新城的掌控权,你最好不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如果你想见泷泽绫子,把她约到家里来,在自己的地方做任何事终究更稳妥,而且藤原也上钩了,是时候收线了。”
她明白王渝谦的意思,不期待渔翁得利,但令他们鹬蚌相争,至少能使两方无心分神,换来暂时的清净。她并不担心,像聊天般平静发问:“要是河村知道藤原和你见面,直接下狠手怎么办?”
他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我不做什么,也随时面临着会被人下狠手的境况。”
“你安心去做吧。”她如是回答,想起孩子的事,感到隐隐不安:“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嘉明和泷泽家的孩子相处得很好。”
“我知道了,反正他身为王家的孩子,始终离不开。”他哂笑道:“至少他现在高兴,能满足你的心愿不是吗?”
若昕没有接话,坐在沙发上拿起针线。
他的音调变得若即若离,终于说:“那天晚上……”
“我去见我的亲姐姐。抄家以后就失散了,昨天终于再见面。但是我想她不和我们家走得近更好,以后若是有事要见,我单独去吧。”
若昕看着他浅淡一笑:“你身上的毛衣旧了,还是前年织的那件吧,都穿起球了。我正给你做一件新的,你再多等两天。”
他颔首,看向窗外湖边的一方青石,低声说:“只要你能开心就好。”
两天后,春云端茶走进书房,回话道:“您让我去查金行的事情,已经全都查明白了,果然如您和太太所想。”
“金行被抢的那一晚,正好是泷泽的手下巡逻。明明都动了枪,那群人也全受伤了,却恰好都是避开要害的轻伤,也太假了。”
他自听若昕说起二人或有罅隙,让春云去查那一晚金行的事。春云也查出那家店幕后的真正老板就是藤原。
他对结果已有预料,所以并不意外,只是好奇道:“你是怎么查的?”
“老板已经跑了,我找到之前那家店的伙计,告诉他我欠了老板一笔钱,却找不到人了,今天是来还钱的。第二天我再去,他的一个姨太太已经在那儿等我。我说还有一个日本东家的钱没还,是一同借的,就是不知道住址。她跟我说了一个地址,我一去看就知道是谁了。”
王渝谦嗤笑道:“亏你想得到,也学会套别人的话了。你要不说日本东家,她未必会信。你就不怕事后被认出来?”
“您放心,那天我打扮的样子,站在镜子前,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春云进入正题,问:“但是河村又是如何得知,藤原才是真正的东家呢?”
“秘密是谁泄露的,我们弄不清楚,但泄露的地点在哪里是一目了然的。”王渝谦哂笑道:“小丫头的卖弄的确有用。要不是她听见松叶屋里有古怪,我还真想不到一家茶屋会有那种用处。”
春云淡定地笑道:“男人在那样的地方,最管不住舌头,既没有警惕心,又容易吹嘘自己的本领。”
他记下此事,暂且按住不提,又问:“药的事,你也打听清楚了吗?”
“打听到了,大部分药都被日本人控制住。外面又多出不少劫匪,分不清是哪几路的。今年几百辆送药的货车不是被炸毁,就是被抢走了,能送进租界的不足一成。四处都在打仗,药比金子都更有价值。”
“最近得病的人很多吗?”
“我问过小姐,她说换季时最容易感染患病,又入了秋,天气干冷,咳嗽发烧的人多也是正常的,一向都是如此。”
“那是我多心了。”王渝谦见她不明白,就和她解释:“云裳跟我说过日本研究细菌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春云沉思后说:“也许是二姨太为了换取您的信任,说的假话,但是我们不能不防备,我已经拜托小姐替我们留心。但凡有事,她会尽快通知我。”
“你做事一向稳妥,无论好坏,各方面都会考虑。”他看见茶杯上漂浮着几粒枸杞,也知道那是滇红,置之不理。
“您还是多喝一些吧,毕竟不是药,哪能有立竿见影的本事。人的根本就是要靠平时滋养的,三年五载吃下去,或许真的比什么好药都管用。”
见他不为所动,她笑道:“太太吩咐我,别的药都可以缓办,唯独鹿角胶一味缺不得。”
“太太吩咐你的,你去办就是,办得好她自然会答谢你。”
“是。”她答应了一声,又把茶盏举到他面前,说:“您吩咐我的,我会照办太太的吩咐,我也不敢不听从。”
王渝谦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感到躯体回暖,开起玩笑:“你现在是越来越偏帮她了,哪天我会死在你们手上也说不定。”
“因为她来后,您开怀多了。就算以后要死,带着笑也算死得其所。”
他哂笑道:“说得不错。她来后,你也终于有几分从前伶牙俐齿的模样。看来宿命对她仍是不公平,不过对我们算是施舍了一回。”
他饮尽后问:“她今天又去哪儿寻宝了?一整天都没见到。”
“她说去找三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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