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暚望着木墙上斑斓若曦的浮世绘,低声喃喃“我好喜欢听你讲故事,讲化猫的故事,讲你不受看好的童年,讲各种各样画面跃然于眼前的故事。我选择用刀自尽,是希望能划破这副皮囊,魂魄像化猫一样,依附,在另一个不受禁锢的东西。最好是大家都怕的东西,反正你是不会……”
她没有说完,阖眼晕厥过去。良太也分不清她是已然死去还是昏迷。他也没有心力再过问,连思绪都感到疲倦不堪,起身不知眺望何处。
岂止是底下的同僚于他而言与尸体无异,他听见心底发出崩裂的声响。二十年的执着与坚守瓦解。他们的魂魄犹如飞升到半空,戴着布满诡异花纹的面具,正跳着祝祷的舞。
良太于恍惚间,推翻用以温暖气氛的烛台。掺和百合香料的蜡烛断裂,化成一摊红泥。燃烧的烛心弹上纱帘,随后蹦跳到纸门木墙,到一处就诞生一处新的生命。花团锦簇的房间,顷刻间融化出一片炼狱,涨满四处逃窜的幽香,旋即又为浓烟所吞噬。
良太抱起若暚,从屋后离开,开车一路往城郊行驶。
东郊杳无人烟,寒鸦在空枝上啼叫,它是他今天见过唯一没有强颜欢笑的生灵。它驻守在枝头,仿佛荒原的看守人,但今天等来的却是一个活人。
良太将若暚放在空旷的孤树下,拔出她手中的那把匕首,慢慢爬上尸山,步伐并不坚定,走几步就会摇晃打滑,但他的眼神始终盯着终点,就如同小时候,别人都认为前方面临的是他难以企及的高度,他照样会像一株藤蔓慢慢攀爬上去,绝不气馁与妥协。
等他走到顶端,他却望那座遥远的城池,面无表情,拿起匕首,以武士自尽的办法,走完他携带着她的最后一程。
王渝谦已经换好正装,但他仍未有出发的意思,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插花。若昕挑出一根枯瘦但曲线优美的树枝,问“你还不出发吗?”
“找我同行的人都没到,我有什么好急的。”
王渝谦指的是河村与藤原。这场宴会的特殊性让暗流涌动的两方阵营再度被迫浮上水面。他身为南京方的代表,水面上的大局与大阵营亲近,而潜伏于水底的小局又要与哪个小阵营亲近,则未有最终定数。即使日本方再傲慢狂妄,驱役视之为傀儡鹰犬,也不至于全无头脑,无论内部的哪一阵营都很清楚,谁先在水面下将南京一派拉入麾下,利益远大于危害。
“你觉得谁会先来?”王渝谦被她只挑空枝的举动吸引,目不转睛地泛起笑。
“不知道,别一起来就好。”
“你今天怎么特别淡定?跟从前不大一样。”
若昕回答“你不是一直在背后说我是僵尸脸吗?哪里不一样了?”
王渝谦笑着看她“我有说过吗?”
若昕静静地看着他。
他轻嗤,低声笑道“春云又为你出卖我了。”
若昕问“你说她回山东老家去了,怎么到现在一封信也没有给我们寄?她要是在家里没事,就让她……”
若昕刚想说让春云回来,但立刻想到目前所待的境况,还是戛然而止。其实她早就置疑王渝谦给她的答案,没再问下去。
王渝谦又把话题扭转回去“因为你好像根本就不关心这件事。”
“别人的女朋友,我为什么要关心?”
“可不止是女朋友。那对准新人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按你的性子,他们的任何一点不寻常,你都会过问。今天反而平静得不像话。”
若昕轻笑道:“你会不会用词?”
他正色回答:“女方姓冯。”
“冯什么?你该不会以为又是我的亲戚吧?”
王渝谦笑道“你要是在上海有什么亲戚,或是他们有事托你帮忙,全都告诉我,不用怕我为难。否则别人以为我们看不起他们,故意无视,那你就真不像话了。”
若昕又挑出一根半枯的枝条,上有几朵即将枯萎的白梅,半白半褐地垂落着迟暮的花瓣。她将它插入冰裂纹瓷瓶中。
“你的插花真有意思,怎么光挑枯枝残花?”
“你不觉得房间里的装修风格,用枯枝残花和冷色瓷瓶当摆设,最好看么?”
她在疏落的花影后扬起的浅淡笑意,令他心旌摇曳。
窗外传来轿车的鸣笛声。若昕将瓷瓶摆在练字的桌案边,问“是谁?”
他淡漠回答“藤原。”
“你怎么知道?”
“河村今天不会去。”
王渝谦走下楼,在楼梯口看见藤原步入客厅。他的表情很是为难,用日语问“你也准备好了吗?”
“是啊,毕竟日暮君都发函邀请了,不好不去。”
“真是让人头疼,玩玩也就罢了。泷泽没说错,没想到良太真是个小孩子脾气。之前就听说他为选大学专业的事,与日暮老先生吵得屋顶都要塌了。没想到真有这种人,平时表现得很聪明,一到正经大事就犯糊涂。”
“无论如何,也是他的私事,再糊涂我们最终也只能沉默。”王渝谦一语中的,正好说到藤原的心事。
“是啊,我也正为难。若是去,显得像是支持他的举动,倒让人觉得我跟他一样幼稚。日暮家那边也不好交代。若是不去,良太要是耍脾气,觉得我们连婚姻大事都不给他面子,心生排斥,以后又该怎么相处。明明是私事,却叫外人难办。”
“既然如此,那就去吧。若是和日暮君产生罅隙,以后连劝的立场和余地都没有了,您也可以这样和日暮家交代,他们会理解的。”
“说的是。那我们快走吧,我在家纠结半天,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来找你同行。”
王渝谦清楚他的犹豫更是为等待河村的反应,再见机行事。想必此时河村的婉拒电话已通到日暮府邸,也为他所截获,藤原才敢放心出门。
他刚要往外走,藤原又说“唉,让你太太随我们一道去吧。她也是女人,和新娘子能说上话,好劝一劝。”
若昕再三婉拒,又受到藤原的恳求,才表现出勉强答应的样子。她拿出一串项链及一对戒指与耳环,找出礼盒装好,说:“既然去了,就该表心意吧。”
“还是神原太太想得周到,果然女士就是心细。”藤原又笑道:“啊呀,那我不是强行让您破费了么?”
“没事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藤原颔首道:“说得好,神原太太的心胸真是开阔,不像那些忸怩轻浮的小女人。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如这样吧。过两天让杏子陪您去逛街。您看中什么首饰,只管让她买单,算是我对您的感谢。”
“先不说那种小事,我们快走吧。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藤原的眼珠像是装满不停扑腾的蝙蝠的巢穴,从那洞里发出的隐隐作祟的视线。她视若无睹。
当他们赶到日暮家所位于的街区,远远就看见冲天的火光。别墅外已经围聚一帮指指点点的看客,水车队奋力做着徒劳无功的抢救。几个死里逃生的下人与驻守在外的秘书或近卫保镖,表情如出一辙,犹似同一批出土的泥塑。
藤原没有下车。他一路上喋喋不休,此时就像卡带的收音机,面色像是烧焦冒烟的木头。他颤着声问:“都有谁来赴宴?”
询问归来的秘书报出大概的名单,大多都是藤原的部下,素来与日暮家亲近。也有其它阵营的人。但河村的下属最会看将领的脸色行事,一律都没有参加。
“为什么会着火?”
“不知道,还在调查。但是几位士官好像都没能逃出来,着火点正是摆筵席的屋子。”
藤原不再说话,半晌才喝令道:“你留下查!必须,必须把前因后果都查出来!”
秘书立刻退下,他怒吼一声:“走!”
司机面无表情,再度驾车行驶。藤原并没有说要送他们先回家。王渝谦和若昕只好跟着他回到藤原家的别墅。杏子迎上前,对二人鞠躬问好,又见藤原表情十分古怪,让人去烹茶,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不是说去参加日暮先生办的宴会?”
藤原面色阴冷,没有理睬她。若昕听不懂日语。还是王渝谦放缓语调,跟杏子说了事情大致的经过。杏子吓得花容失色,发髻上的垂珠步摇与碧玺簪子发出略显夸张的玉石碰撞声,又问:“人都没事吧?”
藤原冷笑道:“他的人全都没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怒火中烧,已气昏了头闹,说话也不顾忌。不过他也确实没必要刻意收敛言辞。他与河村之间有关新城的争抢,早已势如水火,即使真的是没心没肺的人,但凡平时走得近一点,也都能感觉得到。
偏巧河村的慰问电话匆忙又及时地出现。杏子接起,强笑敷衍:“实在抱歉,将军不舒服,已经去房间里休息了。请您过一段时间再打电话来吧。”
她挂掉电话,藤原说:“河村君一向会演戏,出场时间都把握得恰到好处。现场情况怎么样需要来问我吗?他难道不是比我知道得更早?”
藤原骤然睁大眼睛,一字一句,坚硬地在心里重复那句话:他的人,一个都没去。
王渝谦说:“真是意想不到,两天前我们大家还一起去松叶屋饮酒作乐,今天居然会出这样的事。”
“河村君今晚怕是又要去松叶屋,好好饮酒作乐。对他而言,确实是天大的高兴事。”他越想越气,开始口不择言,出言讽刺。
“那怎么会。”王渝谦已一种劝和的语气,尴尬地说:“松叶屋他应该不愿意去吧。实穗意外离世后,他一定也不高兴,不会踏足那儿自寻苦恼。”
“他与实穗的私交很好?”
“应该是的,之前我偶然撞到两次实穗从他的宅邸里走出来。”
藤原听后,沉默不语。
王渝谦又干笑道:“而且河村先生最近心情不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诹笱被带去特工部问话,至今都没个结果。听说他训斥下属,近段时间不准再随意去参加宴会。省得心神怠惰,喝醉酒后说出不该说的话,又让人当成把柄。他的下属应当是因为牢记叮嘱,才不去赴日暮先生的宴席。”
藤原的脸色骤然发暗,他忽然想起之前樱子的事:她也是松叶屋出来的。那瓶让泷泽怒不可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否他身边的人都有类似令人方寸大乱的东西,为松叶屋里的人紧握。他不再说话。
王渝谦说:“请您节哀。事发突然,您一定有许多事要做,我们就不打扰了。”
藤原回过神,颔首应答,又看向全程神游在外的若昕。她那淡漠清冷的神色,令他有那么一瞬间忘记刚才令他雷霆震怒的事。
“神原太太,实在不好意思,冷落您了。”
她浅笑摇头:“没事,我也确实不该参与你们的对话,幸而听不懂。”
“哦,不是公事,我们是在谈松叶屋。”他半真半伪地开起玩笑:“神原太太会不会担心胜平在外被美色牵绊住呐?看您好像不大高兴。”
她想起曾经王渝谦告诉过她松叶屋的本质,看他们的表情,刚才藤原笃定已收到提示。她的脑海中一条承上启下的脉络骤然明朗,低声笑道:“不是,他去交际应酬是应该的。我无话可说。我是在想,失火真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摧毁完所有东西后,连痕迹也会留下一星半点,实在太吓人了。”
藤原目光一跳,笑道:“女士胆小,怕火是难免的事。不像男人,从小就最爱玩火,无论被打多少次都听不进去。”
王渝谦起身告辞。藤原也换了语气,安慰道:“胜平,你也别太伤心。我知道两家小公子感情那样好,你和泷泽家走得近,和良太交情也好。但是事成定局,只要我们别忘记他们就好,人依旧是要想办法,往前走得更好,才能抚平过去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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