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三十章(1 / 1)枯城阙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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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暚问:“什么故事?我还挺喜欢猫的,听听看。”

良太以说笑的口吻告诉她:“是化猫的传说,具体如何谁也说不清,在日本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其中很着名的一个就是萨摩藩的化猫故事。相传一百多年前,一位落魄家臣的女儿在出行的路上捡到一只将死的猫,对它百般呵护,把它当成最要好的玩伴。直到有一天,将军要纳新的姬妾,所有家臣都得将自己的女儿送去供将军采选。小姐总不能带着猫进都城觐见,就把它留在家里。结果小姐落选后回到家,发现那只猫竟被公子和奴仆虐玩致死。家长原本想凭借女儿入选得宠而重振荣华的希望也就此落空,对她好一顿数落。之后小姐一病不起,找了许多大夫都不管用。后来出现一位年轻的游历医者,说是能治好小姐的顽疾。”

若暚说:“那医者就是猫变的吧。”

故事的情节发展确实很容易猜到。良太颔首道:“是,等医者,等猫治好小姐的顽疾。家臣摆宴席招待他时,他亲手奉上一道药膳,说是常吃能延年益寿。大家自然都相信他的医术,结果很快就被猫给毒死了。”

良太略作停顿,又说:“小姐也吃下那道菜死了。野猫很吃惊,因为他并未在小姐的菜里下毒。临终前小姐告诉野猫,那是她自己下的毒。她心知自己复元后,父母又会想方设法把她嫁给另一个显贵家族,但是她不会再愿意。她只是告诉野猫化身的少年,她不再愿意。”

若暚缄默,听出那个“再”字所代表的意义。

“故事并没有结束。”良太接着说:“少年离开后,在路上失魂落魄地行走,忽然晕倒,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变回猫。它倒也没太在意,无非是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它也以为自己又快要死了,然而在闭眼前,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车的铃铛声。它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曾经听过,无比倾慕的铃铛声。”

那天清晨,街道上笼罩着浓雾。推开木窗,也只能看见庭院里的景象,围墙外一片混浊,但那预兆着很快就会开出明媚的阳光。

若暚打开窗户后,就没有再合上,让新鲜空气涌入室内。她坐在镜台前,身着雪白的中单内衣,端详许久后,披上和服。插戴那支花钗好几次,她都觉得不满意,拔下后盯着发髻看一会儿,又尝试戴在不同的角度。那个假发髻是她提出要戴的。她跟良太说,要是光穿和服,没有搭配的发髻,只会显得更奇怪。但是她的头发太短,根本盘不出饱满的发髻。良太见她自愿,也就顺势答应。

若暚忙活了半天,直到响起敲门声,她仍旧没有选好合适的位置。

女佣端着早餐步入,跪下后垂首说“夫人,您醒得真早。我帮您把早餐端上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我在庭院里打扫落叶,看见窗户开着。”

她把托盘搬到若暚面前。今天准备的是和式早餐:土豆味增汤和白饭冒着热气,还有一碟烤竹荚鱼和用于拌饭的生鸡蛋。并不是佣人没有顾及她的饮食喜好,而是从第一天到来时,她就很自然地吃完定食和生鱼片,并没有表现出不适应。若非她不会说日语,女佣都不敢确定她究竟是哪国人。

“等等,我还没洗漱。”若暚又摘下花钗,再度思虑别的戴法,不厌其烦地调整位置。她转向女佣,问:“你是日本人吧?”

“是的,但我会说,所以先生让我来服侍您。”

“那你应该很清楚花钗应该怎么戴才好看。我自己戴,感觉既不配发式,也不配和服。你帮我看看吧。”

“是。”女佣颔首,上前双手接过花钗,先仔细端详她的外形,发现连和服都未穿好,只好先放下花钗,拿起腰带又重新替她穿好衣服,才开始插戴首饰。

女佣几番思虑后,选择把花钗戴在左额角上方两三寸处的发间。如此一来,流苏正好垂到她的额前。她答复道:“您的脸型和眉型都好看,花钗戴在正面比戴在侧面更好看。”

“是吗?”若暚对着镜子照了照,又说:“但我觉得还是不怎么好看。”

“请恕我直言,其实是服饰不搭配。您的和服是胭脂红色的,发钗却是粉色绢缎制成的樱花步摇,压不住衣裳的颜色。不如换一根发钗吧,用琥珀或是金簪,哪怕红宝石都好。”

“不搭配吗?”若暚端详后一笑:“算了,就这样吧。先生起来了吗?”

“先生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说是要去外面拿礼服,很快就会回来。”

若暚问:“宴席上用的菜馔都准备好了吗?”

“从昨天就开始准备了,大部分菜色都已备好,还有汤和天妇罗要现做,河豚生鱼片也是要在吃前一刻宰杀,才最新鲜爽口。待会儿您再去过目,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她抬目飞快地觑了若暚一眼。

若暚颔首不语,端起那碗味增汤,饮下两口。

至十一点时,宾客纷至沓来,大都是良太的好友。他们并没有把这场宴席当回事,完全是当成小孩子的过家家酒。甚至于在他们的眼中,良太的女友与一时兴起去垂怜的艺伎优伶并无差异。他们唯一清楚的是,他们现在无比渴求能寻欢作乐的宴会,看着那些盛开的花朵与酒肉填充着满目疮痍的生存。自从泷泽家破人亡,他们早已感到憋屈太久。

日暮老先生得知此事后,气得火冒三丈,连发数封急信寄予良太,叱责他“独断专行”的举动,并喝令他立刻打消念头。他的怒意,即使是在几张苍白的信纸上,也能清晰地窥见。那几封信仿佛随时都会自燃,烫伤收信人的手心。

良太却视若无睹,坚持最初的态度。若不是年过七十的父亲因隐疾不能出远门,为家人所劝阻,早就暴跳如雷地飞奔到他面前怒骂殴打。良太的五位兄长也全在外地的战场上,根本不可能抽开身。

那几位同僚,也全把今日看作是享受的机会。战争带来的浑噩与紧张实在太难熬,他们必须随时找到发泄的方式,所以竭力索求每一场酒肉宴席。

良太穿着一身玄色礼服,跪坐在花团锦簇的浮世绘壁画之中。他眉目清俊,见两名侍女扶着若暚出现,扬起一道与周围绮丽妖冶的浮世纠葛截然不同的纯净目光,那温和的眼神令他悄然弯起的唇角像是烛台上静谧的灯火,发出让人沉溺的暖黄光晕。

两人坐在正首,接受着宾客或起哄或怜悯的祝福,拿起酒盏一一回敬。片刻后,下人一一端上菜馔,摆于每位宾客的小木几前,又默默退下,拉上木门,待命于屋外。房间犹如四四方方的万花筒。各色芍药迤逦盛开,丰腴美人的视线茫然错落,未有终点,倒地撑开的纸伞上又是一幅新的画面。

良太对众人说:“今天有两道菜是内子亲手准备的,以表我们对各位的谢意。感谢大家愿意来祝福我们。”

一番赞美声中,他压低声音,对若暚笑道:“听说你在厨房忙乱得差点把人给吓晕。你该不会是穿着礼服去下厨的吧?”

“没有,是她们小题大做。我只是穿着平常的衣服,她们担心弄脏,又是给我系围裙,又在边上时刻举着手,紧张得就好像随时要救火一样。我要什么东西,她们噌一下就拿到我面前了。我看得实在难受,故意把汤水溅在身上,跟她们说那件衣服很贵,又是你最喜欢看我穿的一件。她们吓得赶忙去拿香皂,熨斗和新的衣裳。我趁把她们支开的空隙,三两下就做好了。”

良太轻嗤一声,低语道:“你的噌一下太可爱了。我希望你以后天天都能说类似的话,时刻都能笑得像捡到钱一样。”

“你夸人可爱的样子更可爱。”

若暚扯出与浮世绘上的美人相似的黯淡笑意,拿起酒盏对他说:“在中国,有合卺之礼,夫妻敬彼此同一盏酒。今天我陪你走完日本的仪式,你也该陪我走一段吧。”

良太拿起酒杯,却未与她对敬,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对半切开的匏瓜,两柄之间以红线相系。面对她讶异的神色,他得意地笑着:“正规的合卺酒不是要用匏瓜吗?我想不能单独只用一方所崇尚的礼仪,就去四处寻问中国的婚礼仪制。譬如结发之类的好多仪式,如今都没有人会去做了,只有合卺酒始终留存到现在。那也是很好的象征和寓意吧。”

他把酒水从杯盏中倒入两瓣匏瓜瓢中,递到若暚面前,天真而狡黠地瞟底下众宾客一眼,刚说完:“就让他们为我们见证吧。”

他才意识到底下渐渐失却声响。良太挪过视线,发现宾客竟都东倒西歪,或是躺在地上,或直接趴在托盘上,个个犹如死状。

良太惊惧交加,手中的酒瓠坠落于木几上,合卺酒全都泼洒出来,沿着边缘滴落在榻榻米上。他瞠目看着若暚,说不出话。

若暚笑靥犹在,面色却变为诡异的惨白。她的额间布满汗珠,那株花钗也颤抖不止,仿佛在狂风中即将凋落的晚樱。

良太抱住她的双臂,发慌地问:“你怎么了?”

她挤出惨淡的笑,双手僵于袖中。良太往下看去,才发现一道血流洇湿裙摆,在胭脂色的梅花刺绣上遗留不易发觉的痕迹。

他几近崩溃,脑中轰然作响,质问道:“你为什么?”

她冷静地回答:“你们的军队杀进南市,我的父母把我塞进药柜后面,墙壁的夹层里。那原本是,用来储藏最珍贵的药材。地方很狭小,只能躲一个人。我听得见,他们被砍死时,发出的惨叫。你还记得,那座尸山吗?那就是你所坚持的信仰,那也是我的,真相。”

他的表情骤然僵冷,她依旧安静地笑着:“我说过,我们处于不同的立场。不会有人能理解我们,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

他面目扭曲,一句也不想听进去,自顾自去捡那半块打翻的合卺匏瓜,手被若暚突然握住,动作也为之所制止。

“但是我不想让你变得像我一样。要是毒死他们,独留下你,你和你的家人该怎么面对啊?”

她抓起身侧的一双银筷子,举到他面前。宴席上为显奢华,又为安全起见,用的全是银筷银勺,而席间没有一副餐具发生异常情况。

若暚仅仅是在汤中下了迷药。那群醉酒啖膻的人轻易昏死过去,在发现之际也来不及发出叫喊。墙角的留声机旋转出的日本雅乐,早就掩盖了寂静。外面的人能听见吵嚷,但听不到安静。她们也尝了一口汤水。若暚做完后,特意舀出两碗,以品鉴的名义,请二位端菜的女佣试尝。其余厨房里的人以自己身份太过卑微为理由,都推却了。她们只尝了两勺,中的药力并不够,此时只是昏昏欲睡,却也没有神气再去倾听里面的状况。最重要的是,屋中除旋律外,一直很安静。

若暚因失血过多,支撑不住,但未靠在良太的身上,径直向侧面倾倒。良太的视线剧烈摇晃,下意识扑向她的躯壳,抓住温软衣袖上的那支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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