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凝和她坐在低矮的木屋顶上，静珠顺着他的目光，附身看着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人，看着劳作后在大树下用大树叶扇风休息的人，看着拉着手将粗壮的树干围住又唱又跳的孩子，虽然静珠曾心血来潮教了几个孩子哼几句曲儿，她一字一句一个个调子地耐心教他们，可他们仍然不知晓那些字词怎样念出，只得从喉咙中混沌地发出几个调子，可也唱得很是欢快。

静珠看着他们单纯的没有任何心机杂糅的笑脸，只觉得心中被长年累月教导着要筑起不能倒的高墙，在此地在此时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你不觉得这里很可爱吗？”钟凝低低笑道。

确实可爱。静珠细嚼慢咽他这句话的意味，这些看起来凶狠的人其实简单得很，比之她从前遇上的口蜜腹剑之类的财狼之类，不知要安心多少。

“他们很喜欢你。”她由衷地说道，“你是个好人。”

钟凝哈哈大笑，“这句话我已经听得耳茧子都起了。”

是夜，吃过晚膳，他们总喜爱围着篝火舞蹈，相互玩耍。钟凝双手环胸，微微倚靠在人群之外的树干上，歪着头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欢乐融融的人群，火焰倒映着他眼底的星河一片璀璨。

“他们……不是凡人吧。”静珠抱着膝盖坐在树下，手中拿着刀子细细雕琢那轮圆月，看着它渐渐地被火光照映有了柔和的样子。被那肆意的笑声惊醒，她抬头看看人人脸上幸福的笑容，终是忍不住将心中压抑许久的疑惑轻声问出，“你也不是，对吧？”

头顶始终没有传来应答声，静珠感受着他从空气中传来的气息，晚风拂拂，吹得那不远处的火焰舞得更欢，人群的欢笑声顺着晚风传得很远很远。

“那是扶摇山。”良久才听到他叹息般的声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座被重重云雾缭绕的高山在夜色里若隐若现，“是恶魔的镇压地。”

静珠不解地抬头望他。

“事实上，在我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是穷途末路，被人想要赶尽杀绝。”钟凝的声音幽幽，似是披上了迷雾般虚无，又像黑夜里浅浅吟唱，“这里从前与炼狱别无二致。”

静珠讶然，“为何？”

“因为他们和他们不同，或许狭隘的人心不允许有疙瘩的出现，没有人愿意容许不同的存在吧。”钟凝低笑，又似是无情冷笑，“你应该从没体会到一个人想要拼命活下去那种强烈的渴望吧。”

静珠忽地想起在明月阁里偷看的古籍，扶摇山下镇压着据说当时与杀戮之神一道背叛女娲与诸神的魔族族长焚天，魔族也自那场几乎毁天灭地的灾难里被降罪，从三界里剥离，遭了千万年追杀不休。

“他们都是魔。”钟凝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为三界不齿的魔。”

“更让人觉得恐惧的，是他们能够修炼驭心之术。”

驭心之术，是一种古老的秘术，相传由魔族族长焚天所创，能够迷人心智，夺人心神从而达到操纵活物的目的。被施了驭心之术的活物会丧失所有意识，成为操纵者的武器。在远古战场上，驭心之术曾使得三界死伤无数，生灵涂炭，也因此被女娲下令毁去，列为禁术。

“可他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任何恶意。”

“我体会过的。”那火光的影子在她的眼里舞动，“那种无人理解的孤独，那种穷途末路，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被禁锢在人人热衷于口蜜腹剑的地方，被迫加入尔虞我诈。可我……从来都不喜欢那样的热闹，人人对我俯首称臣，可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真正喜欢什么。”

静珠看着有个高大壮硕的男子将年幼瘦小的女儿抱在怀里，他的妻子幸福地依偎在他的身上，一家三口正吹着那被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上滋滋冒出的热气滚滚，小女孩从父亲怀中伸出小小的脑袋，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往那羊腿上轻轻舔了舔。

“其实我和他是一样的吧……他宁愿守着一座死气沉沉的傀儡城，我情愿一辈子缩在这里。”

也许在热闹里孤独和在孤独里热闹并没有什么两样吧。

因为都很孤独，所以才舍得相互取暖。

“你家人……”钟凝支吾了一会儿，估计看着忽然伤感的她，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该如何笨手笨脚地安慰小姑娘。

“他给了我世界上最贵最华丽的珠宝，他让所有人都羡慕我嫉妒我，他说我是他最宠爱的小公主。”静珠笑笑，笑着笑着就觉得眼睛酸得很，“可从来没有陪我吃过一顿饭，从来没有关心我是不是真的开心……可是人人都说他太忙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要乖巧才能被他喜爱……”

“其实也不知道我在恨什么吧。只是偶尔会想想，还是觉得空落落的，一个人孤独惯了，偶尔还是会羡慕那些幸运的能有陪伴的人。”

她听到钟凝的轻笑声，他伸手拍拍她的脑袋。

“你看，你现在也不用羡慕别人了。”

“我们都在呢。”

远处的他们烤好了新猎的一只野羊，为首身形魁梧的男子撕下两只香喷喷的羊腿，他们笑着大声唤她和钟凝过去与他们一同享用。

静珠实在难以将善良热情如斯的他们与那些古书里凶神恶煞的魔头联系在一起。

钟凝拉了她的手，笑着应声朝篝火边走去，接过那两个叫人垂涎欲滴的烤羊腿，将一个递到她的手里。

日子过得飞快，可谁也没提出要离开的话，所以当某一天钟凝不经意间提起洞外的密林已经能够出去的时候，她竟觉得有些恍惚仿若不大真实。她刚要思考着怎样说才能让自己的继续留下显得顺理成章一些，钟凝却抢先打断了她。

“你走吧。”

她惊疑地抬头，眼中掩饰不掉忽而的失落，她总还希望说些什么，只是钟凝却似乎根本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这里是绝境，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选择留在此处。”

静珠最终还是离开了。她最后一次凝望那些靠在树干下沉睡的他们，她既然悄然闯进了他们的生活，便了无痕迹地离去吧。夜色如水，星光隐匿，远方的山峦在云雾里此起彼伏。钟晚一路送她到洞外，嘱咐她一路往前走，千万不能再回头。

她穿梭过那密林，却看见那地上插着矮小的树枝，叶如罗网，她恍惚惊醒，复而回首，身后哪还有什么山洞，四周只有粗壮不一的高木井井有条地布列着，脚下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总会身不由己地陷下。

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有水珠滴落到她的手背。

失望地转身，视野里闯入那一如既往的黑袍，脸上始终如一的冷冰冰，龙纹面具掩住了他的大半张面庞，只露出善恶不定的眸光。

是沧海。

静珠从袖中去处那轮明月，她将它自手心送到半空，柔和的光芒刹那间点亮了黑夜，连沧海的面无表情都少了凌厉。

她恍惚听到沧海深吸的一口气。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她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人若心中没有温存，从手上走出的傀儡怎么可能生动鲜活。”

“你想好了便嗑三个头吧。”沧海将那明月收回到手心之中，长久地望着那柔光，忽然想起那个人曾经的笑颜，想起她曾经的话，想起她将那轮圆月高高悬挂在他明月阁终日昏暗的世界里。

她说，“我想，等我入了轮回，这身修为必定也会被毁掉，还不如最后为你做些什么。”

“沧海，得了机会，你也去繁世走一遭，那里的热闹固然与孤独无甚两样，却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两个人孤独惯了，变也会学着相互取暖罢了。”

于是他来了。

可他们终究仍只算得上是这世界里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