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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带着她从幻镜中一跃而起。

两人全身湿透，喘着气。静珠看着那从发梢一直坠落的水珠，脸上流着的也不知是水还是泪水。她伸手要去掀开沧海的面具，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为何是你啊……”

沧海眼里如水洗过般亮堂堂，目光灼灼而炽热，毫不忌讳地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他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抓住她没有被他控制住的另一只手，他将那温软带了微凉的小手握在手里，将它一直带到了自己的心口出。

静珠感受着那从手心下传来的阵阵强烈而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从手掌一路传至心里。

她忽然方寸大乱。

静珠用力地一把将他推开，他一个没站稳狼狈地踉跄了一下。她跑了几步，又转过身恶狠狠地盯了他好久，他始终坚定地看着她，目光不曾有一丝闪移，她最终挪开了视线，不顾一切地朝明月长廊的尽头奔去。

她把自己锁在尽头的密室里整整三天三夜，滴水不进。

密室里的老神仙傀儡不知何时已不在里面，只有她依旧一人坐在孤灯下摆弄着她的棋盘，十年弹指一挥间，她的世界好像永远只有这一个存在。静珠坐在她对面，看着那张在她心上不知渴盼了多久又怨恨了多久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她曾想象了千百次遇见她的模样，设想了千百种质问的方式，她只想找一个心安理得的答案，以慰藉她独自孤独面对一切无人诉说的悲伤，父皇给了她一切最华贵的东西，只是却对那段过往讳莫如深，她曾那么信任沧海却也是把她耍的团团转。

她就像个尴尬的小丑，别扭着、固执着、可笑着。

就连沧海，也在看她笑话不是吗。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我？”她流着泪笑着，看着傀儡专注的神情，终是忍不住问道。

这么多年，回头看看，以为捱不过的无边寂寞，以为逃不过的明枪暗箭，她终究也是有惊无险地长大，而她每每要诉说点什么，却总是很遗憾地找不到人，总是想象着如果她在就好了，她在她就至少不会是无家可归，

偌大的宫殿里至少能相互依偎着取暖，这些都是她脑海里对母亲最温暖的渴望，她设想了千千万万次，也失望了千千万万次。

这些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变成了怨恨的执念，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爱还是恨，又或是求而不得的恼怒。

父皇说，她不要他们了。

原来从一开始，不要她的是他们啊。

“我恨你。”静珠说。

“我恨你。”她也学着她的语调，笑得咯咯响。

“娘……”她泣不成声，也终于是把那一声埋在心里很久的、陌生又熟悉称呼唤出口。

对面的身影忽的一滞，她正准备落棋的手停在了棋盘上空迟迟没有落下。静珠看着她脸上渐渐浮起的困惑之色，她抬头，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细细看了静珠好一会儿，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依旧把视线投回棋盘上，自顾自地继续下她的棋。

“娘，对不起。”

她终究还是选择放过自己。

她释然了。

身上轻松许多啊。

静珠站起身来，揉揉酸痛的腿，一打开门那月光便一下子打到她的身上来。她看着曲着一条腿的沧海靠在栏杆的柱子上坐着，淡淡的光辉柔柔地披了他一身，他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收回望向远空的视线，回首直直地对上了她的目光。

去了面具的沧海，那张映入眼帘的脸，是钟凝的。

他跳了下来，走到她的面前，一袭紫衣拖着木地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在两人之间的沉默里骚动着。

“师父，你……你为什么要骗我？”静珠率先打破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幽幽开口。

“你还恨她吗？”沧海答非所问。

“我不知道。”静珠老老实实答道，她用鞋尖在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圆圈，愣了许久才，“可我刚刚在里面想清楚了，我只是不喜欢宫里的生活又逃不掉吧，所以才那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给我依靠吧。”

沧海伸出手将她毛茸茸的脑袋摁到了自己的怀里，“将你引入魔族的幻境那一次，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

他想去了这块面具，丢弃几百万年里没有她的时光，重新的将一个最初的最完整的钟凝，将那个心怀善意，不曾厌恶过浮生一切的少年呈现在她面前。

他想重新认识一次她。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呢？是从她招摇进他的傀儡室缠着他的时候开始，还是从她向瑄瑄询问他的喜好的时候开始，又或是他看到了她伏在傀儡明月的棋盘前熟睡时眼角滑落的泪珠开始，亦或是她口口声声说要给他做一轮独一无二的只能被他捧在手心的明月开始呢？

可他不喜欢，无论过了多少年，他还是那个喜欢将自己锁在傀儡室一人埋头苦干的沧海宗师，不是曾经那个自卑却又渴望少年气盛的少年钟凝。

他在魔族环境里，那相处的半年时光里，他却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原来一直是沧海，他以为少年的开朗能给她带来慰藉，却不曾想她喜爱的只是那个能陪着她相互取暖的人。

于是他带她回了明月阁。

他把她送的明月放进心脏里储存。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不是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现在怀里的人是她。

当初他抱着年幼的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母亲的灰飞烟灭，当年明月执意要离开的时候，他不曾阻拦，心想只要她认为快乐就放手去做吧，纵然这注定是一条不归路。当初无数人误解他、嘲讽他，他也只是一笑置之，统统都只是因为他不在乎。

其实他是个多寡淡懒惰又无情冷漠的神啊。

他只是不屑于那人的功利熏心，但还是将她还给了那个人，她一出生便没了母亲不能再没了父亲吧。他心想着明月所喜爱的凡尘也不过如此，他回到了明月阁，从此再也不愿踏入人间。

直到后来，她再次阴差阴错地闯进了他死水无澜的生活里，他的生活从此天翻地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误会他，他听到了她看到傀儡明月的样子心里对明月阁万般嘲讽，他受不了她带着恨意和困惑的目光望着他。

原来他也不是总能保持这般心平气和。

“你说想有一个依靠，你说你不喜欢留在宫里。”沧海笑着摸摸她的后脑勺，神色温柔，“那就留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