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就像一汪温水,他和楚悠倒也不再那么像陌生人的模样,毕竟再如何也是名义上的夫妻,楚悠也不像从前那般对他异常排斥,而傅氏那边似乎忙着各种享乐,暂时抽不出手来管公主府。
撕裂平静的伪面具的时间是在两个月后,雅竹小苑半夜走水,一整座楼的人都没活下来,就连牧哥哥也与她失去了联络。
他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她没有挤进密密麻麻的人群,只是在人群外红着眼看着那一具又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从狼藉中被抬到郊外去草草掩埋。
人群散去,暮色降临,她才敢上前,白着一张脸从那残垣败瓦中拾出他的木梳。
他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明了此人是不再会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了,竟有些幸灾乐祸地松了口气,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傅七,你找过他。”回去的路上,她始终一言不发。他亦不敢说些什么怕惹她难受,便只是一路默默陪同,直到她忽地顿住脚步,语气凉凉,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好像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一直鬼鬼祟祟跟着他们的人影,沉默。
楚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忽地咧开嘴笑得惨然,“我知道了。”
“你就这样喜欢他……喜欢到眼中再难容下一人?”
她早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他还痴立在空荡荡的巷子中,只余无力的呢喃在风中飘零。
第二日,她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直到一个月后,边关急报,匈奴大军压境,已经攻下了好几座城池,正朝帝渊杀来。可这紧要关头下,傅氏终于下旨请楚悠长公主带兵迎战,命驸马随军出征。
可楚悠病了,昏迷不醒。
太后身边的人来宣旨,他万般无奈之下便嘱托府中下人好生顾着,自己去军营点兵。这几年时局不好,从军营逃走的人许多,又招不到兵,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凑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还有从宫里调出来的一万禁军,武器粮草也并不充足,就这样狼狈着前去迎敌。
跟在匈奴大军阵前的还有她的牧哥哥,那个即使是在沙场上也要浓妆艳抹的男人,一袭黑袍在风里萧瑟飘荡,就算阳光洒落也挡不住周身的冰寒。
他被活捉了,是带去的军队反戈一击,与那人手下的皇军汇合,那不怀好意的匈奴王最终也没能踏入帝渊半步,倒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模样,只是眼下斗也都不过,还深入人家的国土里,进退两难,只得谈和。
“傅七郎,许久不见哪。”
他闭着眼睛,始终不愿再睁开,那人在他耳边,热气喷在他的左脸上,仿佛与那面色冰寒相撞,结了薄薄一层霜。
“傅七郎,你对她,还真是深情不悔。”他轻笑着,尾音绕得勾人心魄,如摄人心魂的魔咒,“可是,她从一开始,就在骗你呢。”
“你可真傻,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她这样的。”
从一开始……
从她知道他是傅家人开始就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什么救命之恩,什么半冷不热,什么弃文从武,什么宫中偶遇,什么雅竹小苑,一切都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设置好了的局,只等着他步步陷入,步步沉沦,步步万劫不复。
她借着多年征战的由头,渐渐掌握了皇军的领导权,她借着他禁军统领的职务之便,一步步收服禁军。偌大的皇城,只用了八年,就被牢牢攥紧在她的手中,在他的帮助下。
“倒是没想到你这样容易上钩。”他手中的象牙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心,“傅家世代忠良,却出了一个傅七郎,为爱舍义呢。”
他笑得真真如妖精一般,凉意从脚底一点一点往上,寒透了一颗心。
再回到帝渊之时,她已成了那高高在上的女帝。黄袍加身,不怒自威,他被押着跪在殿堂之下,除了失心疯般狂笑,再无其他。
“傅七,一切都结束了。”她走到他身边,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眸子,认认真真地说,“当初我在护城河小舟上的承诺,我兑现了。”她咬咬嘴唇,他知道这是她十分紧张的状态下总会出现的小动作,“你的承诺,还会兑现吗?”
楚悠,我想护你周全。
他别开脑袋,再不言一语。
有一人前来在她耳边禀报些什么,只见她眉头一皱,脸色骤变。
“给他松绑吧。”她捏捏眉心,似是疲惫到了极点,他记得她的最后一句话,“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张牧说:“傅七郎啊,你可真是个傻子啊,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为何不亲自来与我汇合?她要留下来啊,杀掉那些欠了她的人。”
“你越是爱她,她越觉得理所应当。爱在她这里,本就是不值钱的。”
“傅七郎啊,她不过是什么都得到了,还想着缺一个死心塌地对她好的男人,你刚好满足她的要求罢了。”
他的话就像他面上附着的那张妖媚的皮囊一般魅惑。
傅氏满门上下几百口惨死,他在府门前长跪三天三夜不起。他想了三天三夜,他还能如何呢?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他的承诺还有什么值得存在的意义?
第四日凌晨,有好心人来劝慰他,他只是笑着向那人请求:“请帮我把这腰牌拿去,给陛下传句话,就说傅七郎在护城河边等着她,他有个秘密要同她讲。”
不管流了多少血,有多少悲痛欲绝,这太阳永远都同一副模样继续普照着大地,好似没有什么是值得它同情一分一毫的,没有什么是值得它为之改变的,哪怕装一下难过也好啊,可它不会。
他迎着日头,慢吞吞地走向护城河。耳边又恢复了那熙熙攘攘的集市叫卖声,欢笑声,他一抬头,初春的太阳暖洋洋地洒在他的眼睛上,他下意识地半眯了眼,恍惚看见还有小姑娘举着兔儿灯在欢快地大喊:“女皇陛下万岁!女皇陛下万岁!”
他走到护城河边,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回头望着那飞奔而来的一袭红衣,将袖子里的木簪摸了出来,扎进了颈项中。
喷洒的鲜血瞬间模糊了初春的暖阳。
他要让她永远欠着,永远在噩梦里被自己的罪孽缠绕,永世不得救赎,生生世世受到他的诅咒。
耳边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尖叫声,是不是她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