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总以为自己不够格,还不够强大到能够与她并肩而战,还不够资格去护她周全。如果重来一次,他定不会给任何人先于他去护她周全的机会。
面色微微一变,他随后又很好地将它掩藏进了夜色里。他可以摆出一副讨好她的模样,做全了姿态告诉太后,只是他还不能将这一切告诉她,是怕她知道了就不能再掩藏了吗?不,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还是怕她不相信吗?
若是父亲知道他这般谎话连篇,这般不忠不孝必定会被他气死,可他只想她好好的,就算她不喜欢他也没关系,就权当……权当他是在报恩好了。
她不理他,只冷笑一声。
他想了许久都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若不是这样的宴会两人还得做个样子,只怕她是一刻也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的。她总有忙不完的事务,总要召见这样那样的人,就算没事她也总有理由距他于千里之外。
外边的人传得沸沸扬扬,有板有眼呢。原来那雅竹小苑竟是楚悠长公主门下产业,那一楼子养的都是她的面首们,要哪样没有,怪不得纵然如傅七郎这般的驸马爷也争不得半分宠爱。
他日日受扰,那雅竹小苑却是名声大噪,生意腾地突飞猛进了起来,叫人哭笑不得。
楚悠本想等他下句话,岂料这人刚一问完她生没生气就陷入了这般沉思,她许久得不到下文,忍不住侧首,却冷不丁瞧见那万千灯火投射在他脸上的光辉,斑斑驳驳投了大半阴影勾勒了他面上无边落寞。
她忽地就愣住了,心中无端端有些堵。
“本宫想去划船。”她抿抿嘴唇,终是半是茫然半是恼火地冷言道。
终是没有惊动其他人,他们租了一条游船,他坐船尾,她坐船头,两人乘着微微夜风,朝着那远方的皎月一路划去。涟漪在船后微微泛起,衬着那暇白月色亮亮堂堂地在水面一圈又一圈晕开,他看着她专注的模样,忍不住勾唇。
当初她就是在这护城河救的他,如今再度归来,竟有些恍惚好似在梦里。
若能这般永恒该多好。世界里再也不会有那淫乱肮脏的画面,耳边嘈杂的淫笑戏笑声归于虚无,空空的就只剩下他和她,该有多好。
夜色微寒,月色如霜,她的心情好像也变得很是不错。
“我曾……在这片水上杀过一个人。”她微偏着脑袋,盯着那船桨一下又一下摇动着那水面,“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救下了一百多个人呢。”她想了想又止不住上扬的唇角,“是不是很厉害?”
杀了人还能说得好像有多大功绩一般,若换做旁人,换做那些满嘴正义之词的老头子们,只怕是要气得直跺脚,瞪圆了眼呼着胡子要一番责骂此等不义之徒。
可他知道她过去受到过的那些非人的待遇,那些不受待见,那些暗无天日里的孤苦无依,他偶尔会听见她在梦里那些痛苦的呓语,他总会心疼以至于心痛难忍。
如今只是听听都这般难受,当初她到底是如何忍下的?
“当初,那个女人像个疯子一样追杀我、阿娘还有弟弟,好像我们不被大卸八块,不死得凄惨些她便永远都睡不好觉。那几年,我真的以为我会在某个夜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梦里,常常忧心第二日还能不能见着太阳、阿娘和弟弟。”她低头笑笑,许是夜晚露气浓,她只觉得眼前笼上灰蒙蒙一片,半晌看到他侧耳倾听的模样才猛然醒悟般,嘴角只余苦笑,“本宫真是疯了,同你说这些做什么。”顿了顿又以轻不可听的声音细喃,“再如何,你终究是傅家的人,与我终归不是一路。”
他眉头微皱,倒是第一次见她懊恼和挫败的模样,不禁多瞧了几眼。他的耳力一向好,此时一颗心就如同那沉在云端的星辰,总被无端端地压抑着叫人好不痛苦。
“傅家护的是君主,不是她什么傅太后,也不是什么摄政王。”他正色道,那划着船桨的手忍不住加大了几分力度,船身顿时有些不平稳起来。
其实他私下见过那日在雅竹小苑外与她亲昵的那人。他忍着万般不适,冒着被发现被传言被嘲笑的风险去见了她口中所声声喊的“牧哥哥”。两人随意选了一座茶楼,中间隔阂了一人,总觉得两人之间有种微不可言的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他早就派人查过此人的背景,是当初傅氏为泄愤而凭空捏造出的丞相贪污案,傅家忠心耿耿为太后铲除异己,美名其曰“还权于帝”,连累着拖了大半个朝廷的老臣下水,而这个人就是其中被不幸牵连而被满门抄斩的张家后人。十一岁时张府被抄家时,他被家仆带出府,本要逃离京城岂料被人贩子盯上,兜兜转转竟被卖到了这雅竹小苑中来。
而这雅竹小苑里也大多是当初幸免于难的“朝廷余孽”,还有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
“傅七郎,久仰。”
对面那人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端庄雅致,一看就知是大户人家教养出的子弟,只是那张脸却被胭脂水粉抹得厚重,一双凤眼也被描得十分韵味十足,勾人心魂。这人应该本就生得俊朗无双吧,不然涂染上这俗物之后为何还能这般妖艳,好似夺人心魂的妖精。
妖精,从来都是形容红颜祸水的女子,怎料今日也会被他用来形容男子。可她……她怎么能喜欢这样的人呢?
掩在宽袖下的拳头捏紧到指骨泛白,他心里一时不是滋味。若是搭在往日,他最是厌恶这等风尘气,不得已路经此地也要远远得绕道走,他总觉得那香味叫人恶心头晕得紧,可是如今为何他要端坐在他向来鄙视的这等无耻之人对面,还要面色平和,语气和善呢?
那日其实也没聊什么,两人之间若不是因为楚悠在,便是水火不容的仇敌。他知此人无辜,恨他也无话可说。
“楚悠的弟弟才是先帝的长子,那傅氏唯恐先帝将他们母女三人接回宫中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便派了一批又一批杀手沿路追杀。母子三人一路逃往帝渊,想要在那傅氏抓到他们之前进到皇宫去,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
“楚悠被我藏匿于这雅竹小苑内才幸免于难。后来也是她将我们这群孤苦无依又落入虎口的人从那黑心老板的魔爪下强救了出来。”
那日天高云淡,他的话在袅袅余香里戛然而止。他的心一下子便沉进了谷底,心头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这一席话的沉甸甸竟是他生命难以承受的重量。
耳边嬉笑声渐渐撕裂了他沉浸的心事。
“她教养出的儿子,能好得到哪里去呢?”她听出他语气中的丝丝愤然,许是以为她认为他是那等不辨是非黑白之人,便随意笑笑,不放心上。
“皇帝虽年幼,但终有长大一日,她傅氏不可能永远霸占着朝政不撒手。”他语气生硬却有些急迫,像是在为自己找什么合适的理由急切地想要说服对方,“我等亦会尽心辅佐幼主,幼主聪慧,未必如……”
他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砸入水中,原来是那龙船行至护城河边,将要被推入水中航行。高高的船身上灯火通明,却不断有一些宫人被推入水中,那庞然之物掉入水中发出“砰砰”的声响,带着宫人们惶恐的尖叫声掀起好大一朵朵水花,而上头是小皇帝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他叉着腰站在船上的阁层走廊外,灯火将他的身影在身后拉得很长,伴随着笑得全身战栗的动作,活生生的一只张牙舞爪的恶魔。
小皇帝好像找到了新的有趣的玩法,看着一个又一个落水的宫人们在河中挣扎后失去所有力气慢慢沉没,他笑得开怀,身边更不乏有连连叫好之声。
楚悠目光转寒,握着船桨的手指骨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