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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谷。
“陈若新,你在看什么?”
若羽刚前不久收的刚满十岁的小徒弟是个不折不扣让人头疼的捣蛋鬼,平日里总是上蹿下跳的,见他像今早这般安安静静地窝在软榻上,一脸痴迷地不知在翻看着一本什么书,还时不时微笑点头的模样,竟让她好端端地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要知道这小家伙平日里一见到学习读书就犯困,一听到能摸鱼爬树耍玩便精气神十足,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莫非中了什么邪?
对于这个小屁孩,若羽内心实在是百分千分万分的恨铁不成钢的。想当年,她可是这药王谷里最勤奋上进的学生,起早贪黑,秉烛夜读都是她的日常,以及引以为傲的谈资,也因此成为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她自幼生长在这与世隔绝的药王谷,又对自己的学业这般刻苦用心,既有天赋又有努力,成为药王谷里医术最为精深的大夫倒也不甚奇怪,是为药王第三十八代传人。
这小子学习没个正形,可平日警觉性特别高,一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比如她就算踮着脚尖屏着呼吸,再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还是能一下子便知道是她来了,什么小人书,什么新奇玩意儿都会通通拾掇妥当,立马伪装成一副孜孜不倦的乖宝宝模样,叫人拿捏不住训斥的把柄。
后来迫于她的淫威之下,他才老老实实承认,他认得她身上独一无二的药草味,和别人身上的不一样,“透着一股特别清冷的味道”——这是小鬼头的原话,不过她也分不清他到底是随口说的还是确实如此,反正她自己感觉不到,药王谷诶,谁身上还没点药草味?药草味便药草味吧,还煞有介事地说什么透着清冷……
不过小家伙这嗅觉竟这般灵敏?
这祖传的规矩就是不好,哪位老祖宗规定了药王谷学满二十年的传人要学会开始收徒弟,以传衣钵来着?这不学无术的徒儿还是她亲师父滕谷老头给她特意安排的,她现在都还记得老头将他托付给自己的时候,脸上那如释重负的感觉……如今想想,这肯定是个阴谋!阴谋!
若羽腹诽归腹诽,脸上仍是一派正色的模样,也不知今日这顽劣徒儿抽了哪根筋,竟变得不似往日那般机灵了起来,到底是什么金书竟能让浪子回头?
她悄然走近,若新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她的气息渐渐如排山倒海一般压了过来。立刻敏捷地一个翻身不小心却摔下了软榻,疼得他闷哼一声,却仍是颇有原则地将那书紧紧藏于身后,转溜了一双葡萄似的又大又黑又亮又无辜的眼睛瞪她,颇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那股狡猾劲儿。
若羽刚刚匆匆扫了一眼,发现上边有花花绿绿的图案,好似是几个人的画像。
药王谷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医书,许多在凡间早已绝迹的上古医籍在此处也存有孤本,最缺的就是那些凡世俗子爱读的市井小说之类的娱乐性书籍。可药王谷毕竟也不是天界,就是凡界一处偏僻的峡谷,先人们挑了这块风水宝地,从此便全族迁徙到此,长足聚居了下来。这里长年与世隔绝,颇有世外桃源的样子,只不过并没有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模样罢了,这里不缺的只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药草罢了。
“陈若新。”若羽绷着明明是一张花样少女的脸,却非要把自己搞得严肃正经的老头子一般,这师长便要有师长的尊严和威严,对付这样顽劣孩童,吃硬不吃软的捣蛋鬼,只能以一身浩然正气镇住他了。“为师平日怎样教导你的,都忘了吗?”
果不其然,若新那无辜的眼珠子嘀咕嘀咕地转溜了好几圈,本来还在顽强挣扎的最后一丝光芒熄灭了,他乖乖地将藏匿在身后的书双手奉上,然后垂着个小脑袋在一旁静候发落。
若羽一翻,惊掉了下巴,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搞来这污秽读物,竟是一本凡界美人图集,封面上几个很是夸张的大字《佳人传奇》。
“……”
小小年纪,小小年纪。
她捶胸顿足,自己这二十年活得中规中矩,心无杂念,一心向学,日夜不敢懈怠只为锤炼自己的医术,怎的这般造孽,竟收了这样一个不知上进不知好歹的徒弟?
她内心丰富多彩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可脸上却仍是一派肃然与黑云密布,若新只是偷瞄了一眼便觉得大事不妙,脑门上方仿佛黑云压城城欲摧般,小脸立刻就垮了下来,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瞬间便装得生动形象极了。
“这书哪来的?”她可不会心软,想靠这样服软的态度逃避在她这儿是完全行不通的,于是装模作样地清咳了几声,威严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若新葳葳蕤蕤的样子。
“唉,这一大早怎么这么吵啊。”滕谷老头及时杀到,,若新低垂着的脑袋瞬间有了力量,黯淡了的眼神瞬间被点亮了起来。
若羽皱皱眉头,老头一来,她准没机会再教训这小鬼头了。
“师公爷爷,师父欺负我!”若新精神抖擞,扑过去便一把抱住滕谷老头的大腿,脸上挂着那么一两滴正在往下滑落叫人心疼不已的泪珠,还一边斜着眼瞧着若羽僵住的面无表情的脸,神态中带了很是得意的模样。
众人周知这滕谷老儿最是疼爱这小徒孙,他就是若羽实施“严师出高徒”的伟大策略道路上,哦不,这等白日梦上最强劲的阻碍,还是跨不过去的那种。一看这小鬼头变脸堪比翻书的模样,看到滕谷老儿一下子接住他心爱的小徒孙的模样,她只觉得眼角在抽搐,心中叫苦连天。
果不其然,老头眼珠子一瞪,“我说阿羽,他不过还就是个孩子,还是这一派天真的年纪,你又何必把他也训成你那副成熟的老态呢?”
“……”
你听听这什么话!说得好像她有多罪恶似的。
“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若羽将自己的白眼掩饰得十分的巧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陈若新,你看看你这一天天的,迟到早退,上课打瞌睡,下课精神活虎,该交的作业不交,该背诵的百草纲目你背不出来,你说,你拜我为师到底学了什么?”
不过她从来也是不会示弱的性子,从前她还是老头的小徒弟的时候,老头便总觉得他这弟子性格着实古板严肃了些,虽然是勤奋好学,在学业上是一点儿也不让他操心。只可惜当初选徒弟的时候一个不长眼,竟觉得这总爱板着一张脸的小女娃很是有趣,便决心要将她带活泼些,也算是功德一件。
但正所谓朽木不可雕也,这徒弟总是表现得这般老成,性子又沉闷,倒凸显得他十分的不正经。也是,他一向便是这种吊儿郎当放浪不羁的姿态,想来也是收她做个徒弟委屈了整整十五年,于是便索性在收徒孙上得到些补偿。
若新的性子就跟他一样的不靠谱,如出一辙,这师公甚至还胆大包天在她眼皮底下帮他徒孙逃学出去摸鱼打鸟,气得她吹胡子瞪眼,不过还好她没有胡子,不然一把胡子还不够她吹的。
不过虽然她一口一个老头老头地喊,老头却真的算不上老头,还是一副少年的模样,清秀的面庞,瘦削颀长的身材,只是年纪轻轻却已是有一头白花花的头发,平日里也不爱拾掇自己,唇上的胡子渣也总是刮一半漏一半,整个人显得邋里邋遢的,不过他本人倒不甚在意,只觉得潇洒又不羁,拿了一壶酒,喝到半醉的时候,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嘴中高哼几首不着调的曲儿,偶尔也会灵感迸发吟上那么一两句诗,用他的话来说便是“颇有那竹林七贤的自由洒脱风度哪。”
风你个大头鬼,我看你这是疯子,撒酒疯呢这是。
若羽每每跟在他身后拾掇着,也是苦了她这二十四孝好徒弟,纵然她心中对这师父是百般嫌弃,可没办法啊,谁让她是正人君子呢,谁让她过不去心中那道义的坎坎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当徒弟的嘛就得孝顺师父,这是人伦礼仪,是规矩,她是万万丢不得的。
眼下她这话说得一语双关,看着面前这一老一小面面相觑瞠目结舌的神态,她心中冷哼一声。
“徒儿徒儿,消消气罢。”老头悄悄扮了个鬼脸,拍拍若新不安分的小脑袋,笑眯眯地撞上她冷硬的脸色。
“是啊是啊,师父何苦为了我这小小徒儿大动肝火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呢?”若新从滕谷老头儿身后冒出一个小脑袋,悄悄朝她吐了吐舌头,抱着人家大腿不要脸地摇着尾巴。
“陈若新,若是你读医术的时候能有读这种的时候一半认真,为师也不必如此大动肝火。”她面无表情地将那书收到袖子中,转身便走,只无情地落下一句话,“昨日讲的那几篇,明日你要是再背不出来,为师不会饶过你的。”
她转身离去,恍惚听到身后几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