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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佳人传奇》被她随手丢到了桌上,却一不小心掀翻了茶壶,打翻了她今早讫好的早已凉透了茶水“咕噜咕噜”地瞬间浸透了半本书页。
若羽愣了几秒,只得不情不愿地从凳子上挪开屁股,将那书从灾祸里抢救过来。她不甚厌烦地随意翻了几下那书,却在这几下随意中无意瞄到了被放在第一篇的“帝渊美人篇”中的那两幅画像上。
柳娘倾国赛如仙,异域风情酒楼间。
这两人都是只有画像没有名字,单单就这两句简简单单的打油诗。那画师将这两位美人的画像画得那是如梦似幻,只是人物身后的背景,那繁华热闹的京都刻画得好像比那人物更用心上几分,隔着纸页都能让人恍惚置身于那一派万家灯火,百姓和乐的盛世昌景。
帝渊?
她确实在十年前曾随滕谷老头前去一趟帝渊,不过她那个时候兴许年纪尚小,也兴许是一场瘟疫爆发后的京都实在是太过萧瑟和苍凉,被死神要挟住的京都一派萧条与死气沉沉之景,从前是锣鼓喧天,欢声笑语,那时便是家破人亡,凄风苦雨。往日的热闹是欢愉的生机勃勃的,那时的热闹是频繁的死亡带来的压抑的低咽和绝望的嚎哭。
每逢有重大灾病发生之时,药王谷才会派药王传人出山去拯救那些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黎民百姓。不是他们心狠,只是这是上太多忘恩负义、薄情寡义之人,而这药王谷偏又与世隔绝,出去的人都性子单纯,心无城府,总是免不了被三两个狡诈的人哄得一愣一愣的。药王谷避世多年,不愿再卷入这世间的纷争之中,虽医者仁心,却不会无端端地出山救世。
她与滕谷是在十年前在帝渊爆发瘟疫的那一次,他带着她第一次出山救人。彼时她已是这药王谷里最得意的弟子,最有潜力的药王传人,有时甚至连她师父滕谷也是比不上的,只是年纪尚小难免还差些火候,欠些经验,因此老头便自告奋勇要带她下去见识一番。
师父说,那一场瘟疫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典例。她站在满眼素白的帝渊城里,已是寒风萧瑟起,落叶满天飞的时节,滕谷牵着她的手,望着来来往往的殡仪队,纸钱从空中纷纷扬扬落下,与那飘零在风中的落叶交织着坠落,耳边是声声凄切的哭喊,有人低着脑袋沉默地背负着沉重的棺材,有的神色麻木地目视前方。她看着每个人脸上的神色不一,却只觉得全身发凉。
窗外冷不禁地透进凉风,将原本半掩着的窗户猛地敞开,露出那遥遥一轮弯弯眉月。
她从回忆里拉扯出几分清醒的意识,忍不住勾唇自嘲,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她只记得当年那一大场病下来,整个京都的人都少了一大半。她只记得她和师父忙碌的那些日子,废寝忘食,丝毫不敢懈怠,滕谷的头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满头青丝全都熬成了花白,就连医术高明如他般,也再也没有办法妙手将这满头白丝化回。
顶着一张少年朝气的模样,配着这白苍苍的头发,让人视觉冲击大了去了。
她一向对这个师父都是不屑一顾的,倒不是她狂傲,也不是她不懂得尊师重教的道理,至少虽然她心里不甚尊敬,可面子上还是摆得好的。她是家教严厉的,从小父母亲便教她行得庄做得正,站有站姿坐有坐姿,要懂得尊重人,要懂得君子之态,任何放浪不正形,放肆不入道之态做出来都是要挨家法的。
虽然滕谷老头确实医术超凡,妙手回春,可起死人而肉白骨,可他就是非要显现出一副吊儿郎当之态,向来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与她根本就是天差地别之态,真不明白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选她做徒弟。待她稍微长大后,个子也窜得猛,两人并肩走着的时候甚至有人会觉得这一脸沉稳的她是师父,身边笑嘻嘻地随意叼了狗尾草在嘴里的滕谷是徒弟。
而那次她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平日里总不着调的滕谷,忽的就变得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了起来。
虽然她打心眼里不认可这个师父,却不得不承认他在医术方面,确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好师父,也不能否认他对她的一番颇为用心的教诲。她固然天赋异禀,只是若是没了滕谷,她也绝不可能进步神速,青出于蓝胜于蓝的。
而那一次她第一次见识到不一样的滕谷。平日里再怎么不正经,一来到这里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也不是全然不分场合一副浪子模样,对他的看法倒是从此改变了不少。
她将目光重新投回手中的书上,这两人确实美得惊天动地泣鬼神,而且各自美得极端,右边的是清新婉约,小家碧玉类型的美人,顾盼生姿楚楚可怜。左边则是风姿绰约,蝉娟此豸的美人,媚眼如丝巧笑嫣然。
还是前者看着舒服些,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而后者却美得张牙舞爪,咄咄逼人满身风尘气息。
她正打算翻翻后边,却不想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噔噔噔的声音,在傍晚空记得长廊里显得尤为突兀。她微蹙着眉,不动声色地在那门被倏然推开之前扬手将那书随意抛去榻上,那书在空中划过一条好看的抛物线,随后稳稳妥妥地落在软绵绵的锦被上,轻微弹跳几下便安分地躺好了。
“师父师父。”若新鼓着小腮帮子,从门外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额头瞧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发咻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师公爷爷说有急事喊您过去一趟。”
于是她便跟在若新身后,迈着沉稳的步子出去了。
“师父可有用过晚膳?”若新带了一脸讨好的神态笑眯眯地贴上她的冰块脸,双手安安分分地轻搭在腹前,那小碎步迈得可是极为优雅,一丝杂音都没有传出来。
姿态做得这般完美,她就知道这小子只是随了他师公的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却也并不是将她说的话完全左耳进右耳出。若羽思及此,心中的怒火便被浇灭了不少。
心情一好便愿意多说两句废话了。
“滕谷老头喊我过去做什么?”
“徒儿隐约好像看到中原那边飞鹰传信,十万火急的模样,好像是哪哪又遭了瘟疫。”若新诚实答道,他悄悄斜眼瞄了一眼若羽的脸色,见没有之前那么阴沉了便松了口气。
“你想去吗?”
自然,药王的传人不只他们一脉,然而这一代却数他们资历最高医术也最精湛,而这等出山锻炼的时候几乎是人人艳羡的机会,药王谷地杰人灵,几十户百姓都是医家出身,纵然不是家家能够妙手回春,可小病小灾也是不必麻烦他们这样神医级别的大夫,平日里也根本就不会有接触这样场景的机会。
当然,也有人存了离开的心思,这里固然好,山好水好人好,可平淡无华的日子总抵不上外面的热闹繁华。某一任药王觉得这里的人是受到了外边传进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籍所唆使蛊惑,便下令禁书。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私下交流授受,这样的情形是万万阻隔不断的。
若新点点头,若羽本以为他接下来要说的理由是想去见见那花花世界,可不曾想这小子竟这般肃然语同她道,“师父,徒儿常听你说人间疾苦,医史上也说每逢瘟疫必是生灵涂炭。既然我们学了这般医术,为何不去救救那些可怜的人呢?徒儿想去救救那些人。”
滕谷老头逆着漫天晚霞,光华勾勒了他的剪影,他看着她和若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走近。
“师父。”若羽一向是礼数周全的。
她好像隐约听到滕谷的轻叹,不禁有些怔愣,老头平日里看上去总是欢欢喜喜的,纵然有再大的烦恼也不会轻易皱一下眉头,也绝不会让自己挂上愁容。可今晚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在他还没说话之前,她及时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师父,徒儿想带若新去人间,他虽跟了我两年,却一直没有什么机会真正施展一身医术。请师父成全。”
滕谷好像知道她会这么说似的,丝毫没有讶异的神态,只是很淡然地点点头。
“那徒儿带着若新这就回去收拾好行囊,连夜赶路吧。”
“阿羽。”滕谷在身后喊她,她回头见他拿着一面铜镜朝她走来,递到她手中,“把它带上吧,每逢十五月圆之时,你便能不要迷路了。”
“师公爷爷是不是搞错了?”若新在一旁有些摸不着头脑,“师父的方向感好极了,不管是地势怎样复杂的山脉,徒儿从未见过师父迷路。”
她微微一愣,垂眸掩去那万般思绪,静静地接过来,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