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马,仆从引着二位主人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进了正厅。一华服妇人正在厅前来回走动,正是侯夫人花于氏。见了花错,花于氏眼圈顿时红了。
花错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轻轻叫了一声“娘”。
花于氏顿时泪如雨下,抢上前来拉起他,哽咽道:“我的宝贝,总算是回来了!快让为娘看看。”她拉着花错前后看了一圈,道:“好孩子,瘦了,黑了,却比你姐姐高了。你走的时候,还是和你姐姐一个模样......”花错低头,看着母亲紧握着他的手,心里一酸,嘴上却道:“黑瘦点好,这才有个男孩子的模样!”此言一出,厅内半晌无言。花错自知说错了话,连忙补救:“娘,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饿,您可有给我备上一桌席宴?”花于氏连连道:“有的有的,娘请了上京最好的厨子来!翡翠,你带二......大公子去东跨院更衣,换了衣裳就来用膳,吃好了再去沐浴。”
“好嘞!”
花错换好衣服来到正厅时,忠义侯已经回府了。饭桌上,众人也没什么规矩,一个劲的给花错夹菜。
还是在家里好。花错心道,若是在卧云山时,老头不抢我的饭就很给面子了!
席间花于氏仔细地询问了花错这些年在卧云山的生活,听他描述,花于氏稍感安慰。
“以后就都在家里了,想如何便如何。”
饭后,婉君引花错到了兰溪院,这里是她的院子。花错在游廊里东游西逛,直到婉君叫他去沐浴。坐在铜镜前,婉君小心褪下花错的发簪,如瀑青丝散落,镜中人的容貌竟发生了些微变化,眉心更是浮现出一块淡红色胎记,好似半株兰花。
婉君拥着镜前人,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看着镜中两张分毫不差的脸,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花错抬手抚上这张有些陌生的脸,喃喃道:“这张脸,十年未见。我甚至沐浴都不敢将这发簪离身。”“阿错,以后都不会了,回了侯府,有我们一家人在呢,定能护你无虞。”花错垂下头,拾起一缕乌发:“阿姐,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够抵挡的,只有我自己,只是我自己......”婉君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还有我,你还有我......”
花错躺在浴桶里,骨头都要化在这热水中,她伸了个懒腰,“若是日日都过这等逍遥生活,哪怕明天老天爷就来收我,我今日也要快活个够!”婉君在她身后笑骂:“你这乌鸦嘴,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小心闪了舌头!”花错懒散靠着浴桶,扭头故作惊讶,“呀,没想到堂堂忠义侯府大小姐,人人称颂的‘璇玑美人’,竟也会骂人!粗俗,粗俗,这样的女子,以后怎么嫁人啊!”
“小小年纪,整日把这些俏皮话挂在嘴边,你才是该好好思量思量!”说着便作势打她。
“呔!捉住了!”花错得意地握住她的手腕。
水汽朦胧间,花错看着对面模糊的脸,她伸出手,抹在婉君的眉间。
眉间花钿颜色淡去,花错再用布巾轻轻擦拭,花钿消失,露出了一块与她相似的胎记。
两块胎记合二为一,正是一株兰花!
“女子的脂粉实在好用,轻轻一画,便可完全遮住。我可是听说这‘璇玑美人’的花钿妆,被京中贵女争相模仿,流行的很!”
婉君轻抚眉间胎记,笑道:“你从小就该知道,阿姐的智慧,非你可及。”
“......”
沐浴过后,花错躲进内室扑到了婉君的床榻上,在褥子间蠕动,谓叹:“噫,还是官家小姐的日子舒坦,我当年做什么非要去到深山老林委屈自己!”碧纱橱外,婢女们在收拾浴具,婉君掀帘走进来,“现在享受也来得及。”
花错翻身坐起,轻声问道:“人都走了吧?”
“嗯,都走了。”
“好,那我先回去了,有事明日再说,早些休息。”
花错站起身,拿起妆奁前的发簪。
“阿错。”
花错停住了脚步。
“住在这里吧,和阿姐住在一起,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至少今晚,你还是儿时的小阿错,也是阿姐的......”
婉君没有再说下去,那两个字,永远,都不应该由她说出。
“好。”
次日晨,卯正。
花错站在兰溪院小花园内。
这是他一贯的作息,他习惯于在宁静的清晨安息打坐,这样易于控制自己的心绪。辰初,婉君将早膳摆在了小花园的亭子内。桂花糖蒸栗子糕,金丝桂圆银耳羹,以及鲜香扑鼻的鸡丝面,看的花错食指大动。那桂花糖蒸栗子糕,正是他儿时最爱的点心。
“阿姐,昨日没来得及问你,我走这些年,府上可有什么变化?今早粗略看了你这兰溪院,倒还是原来的模样。”
“府上一直没什么变动,左右不过是后园新种了些名贵花草,无甚特别。”婉君取出一方帕子递给花错,“不过,外院的雅修院倒是换了个用途。父亲将它做了校场。”
“校场?何时一个小小侯府都需要校场了?府兵多少?”
“编制内兵士五百。”
“咳咳!”花错大骇。五百府兵?从前的王府也无此待遇。他心中犹疑,斟酌着说道,“这私养亲兵,乃是大忌,父亲他......”
“无需担忧,不过是为天家练兵而已,侯府对其并无支配权,他们也并非由侯府供养。”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花错松了口气。
“阿错身在乡野,却对京中规矩知晓甚多,的确不是从前那顽劣幼童了。”
“阿姐此言差矣,我毕竟是未来的小侯爷,总要晓得如何在上京生存,侯府虽大,这上京却是天家的地盘,总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
“话糙理不糙,是这个意思。你既已回京,便要事事小心,言行谨慎,如今新帝即位,上京局势骤变,人人居安思危,我等虽不入仕,也要为侯府安危着想。”婉君看着亭外盛开的墨兰,若有所思,“新君即位不到三年,雷厉风行,先后拔除了几位元老,如今,又许与我侯府重任,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姐,你也不要太过忧虑,父亲为官多年,他自有分寸。”
“但愿如此。”
这一整日,花错都在侯府中闲逛。当把这小小的侯府逛遍,他才意识到,这侯府,或许还不如卧云山来的自在。他很想出府看看,可是父亲忙于公事,母亲与阿姐都是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他自己又没把握能找回侯府。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花错心道,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被憋死不成?
在成功的烤掉秋月湖里的第二尾锦鳞后,花错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观赏鱼的确不能拿来食用。此时的馨兰园已是满目狼藉,花错有些心虚,他看不出这些花木的价值,只是见到新奇的就摘来看看,这是他在卧云山的习惯,然馨兰园毕竟只是个花园,被他这般辣手摧花,已是不堪入目。他有心想要做些补救,却不知该从何下手。眼见四下无人,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无聊啊。
想到阿姐说的校场,花错实在有些手痒,下山以后他还没活动过筋骨。花错此人从小便是如此——嘴上不干净,手脚不老实。在荒凉的卧云山尚且爱做些偷鸡摸狗,惹人生厌的事。到了这人来人往的上京,他自然忍不住要做怪。
校场上虽说练的是皇帝的兵,可毕竟人在侯府,倘若打伤几个,皇帝也不会知道。习武嘛,总是会挂彩的。花错好一通自我安慰,背着手摇摇晃晃向校场而去。
正午时分,初秋的日头依旧毒辣,一群年轻的士兵歪倒在树荫下休息。忠义侯和校尉不同,前者是真正上过战场,见过鲜血的人,虽已不惑之年,只站在那里就有冷冽逼人的气势,这群新入伍的士兵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初入忠义侯府,他们都很兴奋——被挑选到这里来训练的都是未来能成大业之人,或许其中就会有将军的出现,直到开始训练他们才知道忠义侯有多么的严苛古板,训练中稍有不足,就会被严罚。
而此刻,忠义侯不在,难得有机会休息,所有人都懒懒的躲起来。
花错坐在墙头上观察这些新兵,不禁后悔来这里凑热闹。无论是从攻击力还是防御力来看,这些新兵还远不能成为他寻乐的对象——他们既不能成为合适的敌人,又算不上趁手的沙袋。简直是一无是处!他不禁哀叹,这就是所谓最优秀的新兵?照这形势发展,我大旻要亡啊!
花错最后一口吃掉剩余的果肉,“噗”的一声,响亮的将桃核吐进校场。这一击可谓十分的漂亮,果核叮叮当当撞翻了几杆长枪,最后准确的射向演兵台。
响声引起了士兵们的警觉,所有人立刻起身,四处查看。
很快有人发现了正在墙头愣神的花错。
“什么人?胆敢擅闯校场!”
事已至此,若是掉头离开,岂不辱没他“卧云山混世魔王”的英明?虽然老大不情愿,但他还是跳下墙头,抱拳行礼。
几个新兵警惕的审视他,为首者问道:“你是侯府的家奴吗?怎的如此没规矩,校场也是你随便来的地方吗?”
家奴?!花错被气笑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虽说穿的朴素些,却也不是普通家仆可比,他不禁自我怀疑:我看起来很不贵气吗?
“同你讲话呢!哑了吗?”
“这位大爷,您哪只眼睛看出我是个家奴了?”
“鬼鬼祟祟,藏头露尾,还能是什么人?”
我什么时候藏着了?明明就是光明正大的看,是你们自己本事不够!花错暗暗讥讽。
“景行,不必和他废话,丢出去就是!”
“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见他们围拥上来,花错连连后退,“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还想打人不成?没王法了!”
“明明是你偷窥在先,不将你乱棍扫出只因你是侯府的人,不愿伤了和气。还敢在此喧哗,罪加一等!”
事已至此,怕是无法善了。
阿弥陀佛,佛祖慈悲,我是为自保方才出手,若是伤了人可莫要怪我!花错心中念叨着,同时飞起一脚踹翻了一个妄图伸手拉他的新兵,那人挨了一脚,“啊呦”的叫着滚出去好远。
这一脚甚有威力,登时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你、你是何人?”
花错掸了掸束袖护腕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老神在在道:“忠义侯府家奴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