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山西子崖。
花错正躺在一棵老树下放牛。
天色尚早,老牛卧倒在树荫下闭目养神,口中不停地咀嚼着,牛尾不时地甩动,驱走附近的蚊虫。而此刻的花错,和那畜生的神态如出一辙,叼着一根草叶,哼着不成调的乡野小曲儿。
这头叫花二的牛是他师父玄清道长的坐骑,师父他老人家常常骑它下山招摇撞骗并以此为乐。花二颇通人性,因而甚得喜爱,脾气也被娇养的很大,和他师父那怪老头一个德行!
今日本不该他出来放牛的,怪就怪在他向来手脚不老实,今早往茶水里加了料,害的老头上吐下泻,不得安生,老头一气之下便罚他来伺候花二,明令他不到天黑不得下山,更不准吃饭。
这正合我意。花错心中暗想,躺在山顶晒太阳总比听老头儿念叨自在的多。
花错最快活的事情就是在西子崖从红日东升坐到晓月初悬。
他七岁上山,与外界断了联络,家里很少有人来探望他。卧云山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于凡世,不入世。老头每次下山胡闹,从不带他,他所了解的山下的颜色,都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他不敢偷跑下山,每次还没下到山脚,就被神出鬼没的玄清老头捉了回去,吊在后山崖壁,吹上几个时辰的冷风。
“也不知有生之年可有机会下山。”花错微微叹息,“我这般风采的少年若一生困居在山野岂不遗憾!”
“师兄——”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喊。
花错起身看向来人。一少年气喘不停的爬上崖头,道:“师兄......可找到你了!”
花错丢给他一个水囊,“这么急着找我,怎么,老头拉的起不来了?”
少年喝了水,摆手说到:“上京有客至,师父叫你去当归堂。”
“山野粗茶,承蒙侯爷不弃。”
“本侯此番前来是为带犬子回京,这十年来,多亏道长照拂,犬子才能平安无虞。”
“侯爷言重了,受人所托,不必言谢。令郎聪慧过人,颇有灵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道长谬赞。若非时局变化,天下不安,我这做父亲的宁愿让他一生隐居乡野。”
“花错吉人天相,自有造化,侯爷不必忧虑。”
此刻的花错,正如流星般从西子崖坠落,直奔崖底。这是他习惯的下山方式,又快又轻松,他知道崖底有一座水潭——不管来的是谁,总要先把这一身草叶收拾干净再见。
即将落底时,他娴熟的提气轻身,一脚踏在岩壁上,在空中转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入潭中,溅起一朵清亮的水花。落入潭中的人好似一尾游鱼,转瞬就浮上了岸。岸边正是他搭建的草棚,换上新衣,拧干了湿漉漉的头发,花错俯身对着清澈的水面照了照,十分满意自己此刻的形象。做好这些,他运起轻功,如一只轻灵的猫直奔当归堂而去。
“铛——”悠长的钟声惊起一片飞鸟,已经申时了,来到堂前,花错拉住守堂弟子问道:“堂中是何人?”弟子答:“上京忠义侯。”
竟然是忠义侯亲自来了!
花错整理好衣襟,深吸一口气,缓步迈入堂中。
“弟子拜见师父,拜见忠义侯。”
花错规规矩矩地行礼,眼神却悄悄飘向上首,他已经十年没见过他了,就连两年前自己的成人礼他也没有来看望。
忠义侯定定地望着堂下少年,明明是做出恭顺的模样,眼神却不老实的到处飘忽,和小时候一样活络,这十年苦修都未能压抑他的天性。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不必装模做样。”师父冲他摆手,了然道。
花错微怔,却仍然依礼起身,退至一旁。
他抬眼,正对上忠义侯的目光,迅速低下头。
“花错,此番你父亲前来是为接你回上京,你十七岁,已然成人,不该在这山中蹉跎下去了。”
“回上京?我?回,侯府吗?”花错有些差异,他被丢在这卧云山十年,从没想过有一日还能回到上京,回到自己的家。
“正是,你不是一直都想下山吗?到了上京也算是了你心愿,那可是最繁华的地方了。”
“阿错,为父带你回家。”
深夜,竹林间草堂灯火摇曳,花错伸手剪断烛花,蜡烛发出哔剥的声响。
“为何突然要我回去?”
“回去便是回去,哪来的为什么!”
“你舍得我走?”
“呸!你个混小子,谁舍不得你?你走了我倒是得个清净!”
花错嘿嘿一笑,“其实你这老头就是嘴硬心软,就是舍不得我!”
玄清长叹一声:“舍不得又如何?你终究是侯府的人,难不成,真叫你一辈子待在这深山老林陪我终老?”
“这倒有理,我年纪轻轻,陪你在这混吃等死,岂不暴殄天物?”
“你这劣徒!竟敢如此编排为师!你......”玄清高举着浮尘,却终是没有落下来,“若是可能,我就是困也要把你困在这山中的。”
“什么?”
“没什么!亥时了,快滚去收拾行装,明日早早离山,莫再扰我清净!”
“好好好,我滚我滚,你明日不去送我吗?”
“送你作甚!唧唧歪歪吵得人头疼,快走快走,别再回来了!”
一只茶盏当头砸来,花错闪身避过,“骂人就骂人,动手作甚,我滚就是了!”嘟嘟囔囔地念了许多,花错突然正色道,“师父。”
玄清愣住,花错很少正经叫他师父。
“我会回来看你的。如果我实在回不来,你也一定要去上京找我,我请你喝花雕。”
沉默半晌,玄清道:“算你还有良心。别废话了,滚去休息!”
花错滚了,草堂顿时安静下来。玄清开了坛花雕,一口饮尽,辛辣的酒味刺得他眼眶通红。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呢?这一别,怕是此生都再也见不到了。
回京路途遥远,忠义侯生怕花错为此不耐烦,特意挑选了最好的千里马,花错对自己的新坐骑十分满意,并为这通体赤红的良驹取名赤鬼。
六日后,一行人到达了上京城近郊,众人在长亭内休整。
“阿错,日前为父飞信回府,告知你今日入京,你长姐吵着要来接你,现下估计在承珙门外等着呢。”
“阿姐?她来接我了?”花错惊喜道,“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寻阿姐!”
言罢,也不等其他人,纵马飞驰而去。
“公子!公子!您等等啊!”护卫们手忙脚乱的上马。
“罢了罢了,他二人许久未见,怕是有一肚子体己话要讲,就随他去吧。其余人休整后再出发。”
“小姐,外面风大,茶棚污秽,您还是到马车内休息吧。”一身着水绿色蝴蝶绣裙的女子担忧道,“小姐您辰时便在此等候,如今都未时了,也不知侯爷说得准不准,兴许大公子今日回不来呢。”
“会回来的,我是他长姐,自然知晓。”
忠义侯府大小姐花言,表字婉君,小字阿素,是忠义侯府嫡长女,也是如今侯府唯一的女儿,六岁能诗,十岁舌战四学士名动京城,十三岁春日宴一曲《离人赋》艳惊四座,号曰“璇玑美人”。十五岁及笄后,上门提亲的名门子弟踏破了侯府门槛,然婉君生性孤傲,其母又不舍女儿早嫁,遂皆严词回绝,至今待字闺中。
而此刻,这位名满上京的佳人正坐在城门前简陋的茶棚里,等待亲人归来。
茶棚的主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璇玑美人”,一时看直了眼,被那绣裙女子瞪了好几眼才尴尬回神,心道不知是哪位贵人大驾,竟让这神仙一般的人儿等了这许久!
远处腾起一片烟尘,一道赤色身形跃动着靠近,如一簇跳动的火焰。
“来了,回来了!”婉君欢喜起身,朝那身影迎上去。
茶客们也都放下碗碟,想见见这位神秘的贵客。
花错也看到了那愈渐清晰的娉婷身姿,眼中流露出明亮的神采。他顾不得许多,腾身跃马而起,箭一般奔向婉君。
“阿姐!”
花错双臂大张,扑了上去,将女子护入怀中,几个起落,带到了马车前。
“阿姐,我想死你了!”花错激动的诉着,“我们有十年......哦不,十年零三个月没见了!”
婉君看着面前的人儿,眼眶微酸,“我的好阿错终于回来了!”轻轻捧住这张与她九分相似的脸,婉君眼泪便落了下来,“十年了,也不知你在那边过的怎样,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荒山野岭的地方,该是受了多少苦!”
花错小心地替她擦去泪水,安慰道:“这不是回来了嘛!以后有阿姐在,再也不用受苦了!”语罢,展颜一笑,又道:“瞧我们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若是叫上京的公子哥们瞧见了,定以为我欺负了你,要把我蒙头打上一顿呢!”婉君破涕为笑,嗔怪道:“你这小滑头,没学着什么真本事,嘴上倒是伶俐了不少!”
二人久别重逢,不知有多少话要讲,遂收整一番,直奔侯府去。
一路穿过望春街,花错骑马在前方开路,上京的布局相较十年前并没有太大变化。
“这不是忠义侯府的马车吗?”
“是啊,里面坐的正是侯府大小姐,我今日一大早就看到大小姐带人往承珙门去了。似乎是去接什么人。”
“接的什么人啊?”
“大概就是骑马的这一位吧。”
“这是谁家的公子?看着面生,不是京都人吧?”
“你们没听说?侯府大小姐是去接自己的弟弟了!侯府不是送走过一个孩子嘛,许是学成归来,要继承爵位喽!”
“可我怎么记得这忠义侯府只有两位女公子,还是对双生子?”
“害!你记错了,是一男一女。听闻花小公子出生时被脐带缠了脖子,因而身子弱,从小就被当女公子教养的,后来遇到个高人,说是有办法改善,就把小公子给带走了。”
“呦,那这么看来,这高人实在是厉害,你看这花小公子如今神采奕奕的样子,哪像是有病?”
“可不是!好人自有福报,忠义侯府上下皆有功勋,都是为国杀敌的大英雄,自然有神仙保佑。”
“哎,话说你们发现没,这花小公子长得和大小姐一模一样啊!”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曾经远远的看过大小姐一面,天人之姿,怎会记错,这小公子......虽说眉眼更英气了些,可这面相,确实十分相似!”
“那又怎样?一母同胞,长得像是自然的,好看就是了!”
众人窃窃私语间,车马停到了侯府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