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孩子额头上的“蝴蝶”眼看着越来越大了。宝琴心中着急,决定去找麦医生。第二天一大早,她一口饭没吃,便骑了自行车,匆匆忙忙地赶往县医院。
麦医生,名叫麦琪,在县医院妇产科上班,是宝琴大哥朱凤麟的同班同学,也是他的初恋。当初俩人情投意合,本来是挺好的一对。可是麦琪她爹死活不同意两个人在一起。他爹相中了军工研究所的一位工程师。麦琪也跟他爹吵过,闹过,她爹用条帚疙瘩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骂她“不要脸的东西!”她被锁在了屋里,再也见不到她的心上人。
不久,伤心的凤麟也离开了家乡。他参军了,准备去部队这个大熔炉里好好锻炼下自己。
当时,有一个人特别高兴,就是村里那个叫大雪的姑娘。她一直偷偷地暗恋着凤麟,眼下看他和麦琪分手了,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大雪是很有心机的一个女子。十个人的心眼都比不上她一个。
凤麟这一走,整整就是三年。回来的那天晚上,已经是后半夜了。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照得田野,村庄都是白花花的一片。他因为喝了点酒,冷风一吹就有点上头。走了半天,竟然没找到自己的家。头越来越重,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稀里糊涂就钻进了一个废弃的小土窖,里面有一堆干草,他一头倒下去,便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自己睡在离家不到二里地的小土窖里。他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家。谁知当天晚上就病倒了,浑身发冷,塌了几床被子还是不停地打哆嗦。大夫说夜里受了风寒,喝点姜汤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那大雪忙不迭地就去煮姜糖水了。煮好了又一勺一勺的喂给凤麟。弄得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是她自己就像没事似的,出来进去十分坦然。仿佛她已经是凤麟的媳妇儿,是这个家的成员了。
因为她聪明又能干,队长让她管理村上的账目。谁家多少人头,多少地,分多少口粮,她随口就能报出来。当别人都在靠力气吃饭时,她已经开始用脑子赚钱了。
凤麟对大雪并没有产生特别的情愫。他甚至都差点忘记了,村里还有这样一个女孩子。眼下这姑娘对自己的一番情意,他并非不知道。但他忘不了麦琪。永远都忘不了。从小到大,都是他护着她。但是那又怎样?
听说她已经跟那个上海来的工程师结婚了。他们的爱情,已经永远留在了那段火热的青春里,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可是让他接受大雪,他似乎还无法下这个决心。尽管他们全家都觉得大雪不错。他娘也探了几次口风,可他一直都是沉默不语。
那天晚上,他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池塘边洗衣服,有一条大红鲤鱼在雪白的莲藕间游来游去,她悄悄地走过去,一下子就把那条大鱼抱在了怀里。把她乐得呀,笑着笑着就醒了。第二天,那凤麟就跟他娘说,他愿意娶大雪。于是,皆大欢喜。
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大雪成了宝琴的大嫂。她不仅聪明能干,胆子也奇大。晚上一个人跑到西南坡地里割了一大捆青毛豆,回来连枝带叶一块放大铁锅里煮熟。宝琴那时候年纪小,就拿张小板凳,眼巴巴坐在那等着。她便拿一串塞到她怀里,笑骂一句,“小丫头片子,吃了赶快睡觉去!”
有一次,队里杀了两头猪,待收拾干净,开膛破肚后,才发现是“米粒子”猪,就是肉里长满了白色的寄生虫。这种病猪是没有人敢吃的。当时就给埋了。晚上,她大嫂就去给刨了出来,拖回家洗干净泥土,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放大铁锅里烀熟了,洒点盐,用手撕着吃。这让宝琴觉得非常恶心。
不过,自从大嫂来了以后,家里的日子确实比以前好了很多。大哥一年到头回来不了两次,大多数时间,都是大嫂操持着这个家。她对大嫂的感情也很深,有时候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娘一样。
县医院不过十几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宝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又拽了拽自己的衣角,才踌躇不安地走了进去。她在妇产科的门口停了下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小琴!你怎么在这里?”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烫着波浪卷的中年女人正笑吟吟地望着她。来人正是麦琪。原来她来早了,人家大夫才陆续上班。
麦琪认真地听宝琴讲了丑孩子的情况。然后安慰她说不要紧。就是个血管瘤。目前只能使用冷冻疗法。怕宝琴听不明白,她又仔细讲了一下,这个冷冻疗法,就是低温控制瘤体继续生长,直至坏死脱落。但是这样也会留疤。
“留疤?”宝琴不免有些担心。
为了稳妥起见,那麦医生又带着宝琴去找到院里的江教授。江教授却建议她要慎重。只说孩子太小,做手术也有可能会给孩子带来心灵的创伤。可是那时候没有人重视这个问题,大概也都不太明白什么叫“心灵的创伤”。这么小的屁孩儿,还心灵创伤!
谁也不能为过去的愚昧买单。现代心理学中讲的“婴儿口欲期”,大概就是指吃奶的这个时候吧。孩子喜欢咬奶嘴,吮吸自己的手指头,其实都是一种自我的满足。如果强行制止,就会给孩子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但是,那个时候,谁懂得这些?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最终,宝琴还是决定给丑孩子做手术。她不想再拖下去了。麦琪也赞成她的做法,只是临走时,冷不丁地问了句:
“家里还好吗?”
宝琴愣了一下,下一秒就意识到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大哥还好吗?”
“都挺好的。我大哥也调回县城来了。”宝琴笑了笑。
“哦……”
麦琪的嗫嚅着,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她也一样忘不了凤麟。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他是她见过的最有男子汉气概的人,他高大英俊,正直勇敢,从小他就是她的保护神,她的依靠。如果不是她爹,或许现在她正和凤麟过着幸福的生活吧?
那工程师对她也真不错,那个细心的上海男人,从来不会大声斥责她。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他把钓来的鱼养在塑料桶里,大点的给她熬汤,小的就收拾干净,用油炸得又酥又脆给她当零食。她工作忙,他主动包揽了大部分家务。身边的人都羡慕她嫁了个好老公。
他的确很好,好到挑不出毛病来。不过,她内心始终有一个地方是空的。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空的地方就生生地疼。听宝琴说,他回来了,而且就在县城。为什么就没有碰到过呢?
唉,恐怕宝琴也没想到,她来了一趟医院,就把麦琪的心给搅乱了。
宝琴回到家,那丑孩子正在她爷爷怀里,调皮地摇着波浪鼓。宝琴赶紧接过来给她喂奶。大中午的太阳很毒,宝琴拉上了半边窗帘,看着怀里的孩子又吃着奶睡着了,她也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恍恍惚惚中,梦见娘家的三间草房,草房后面是她家的果园子,那大黄杏儿可真甜啊,熟透了黄澄澄的挂满枝头,随手就可以摘一篮子。那棵梨树怎么长那么高啊,比房子都高,那水灵灵的大梨怎么也够不着。一阵风吹来,“叭嗒”一声,一个硕大的梨子竟然从树上掉了下来,摔成了两半。宁儿便跑过来和她抢。二哥没事喜欢挖井,他挖了一个很大的很大的,储存了不少红薯和大白菜。宝霞干活爱偷懒,她在坟墓附近挖到一个人头形状的大红薯,有鼻子有眼的,大家都跑来看稀奇,谁也不敢吃,她大嫂一把提了起来,拿到粉房吊了粉条。
秋天的时候宝琴会砍上一大捆高粱甜杆儿。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续到井里慢慢吃。宝琴最喜欢吃这个甜杆。而且那绿叶红杆的才是最甜。娘会踩着木梯,把熟透的红香蕉,青香蕉,小心翼翼地采摘下来,放到她的柜子里。那是天然的香水,满柜子都是清甜的苹果香。
那次她抱了一捆甜杆回来,二哥吓得“哇哇”大叫,原来是她把一条蛇也给抱回来了,那蛇的尾巴不停地扭动扭动,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那些熟悉的场景,如同放电影一样,一次次进入宝琴的梦中。每一次她都做着相同的梦。梦里不变的,永远都是那熟悉的草房子,果园子……
“宝琴!宝琴!”迷迷糊糊中,宝琴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