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刚过完春节,没到破五,是不能下地干活的。对庄稼人来说,这是难得的休闲时刻。老少爷们走街串巷的,喝酒划拳的,聚在一起闲唠嗑的,好不热闹。女人要带孩子,要照顾老人,要洗洗涮涮,还要忙活一大家子的吃食,所以并不比往日轻松。
再说这大正月里,尤其是在破五之前,是有许多禁忌的。比如,初一早上起床后,不能开柜子、扫地。据说老天爷会在这一天向人间散财。所以,初一这天人们决不开柜子,更不会扫地、倒垃圾和脏水,甚至连尿盆都舍不得倒,藏在院子的角落里。惟恐破了自己的财运。倘若哪家的熊孩子不小心犯了忌,就会被家里的大人劈头盖脸地训斥一番。因为这关系到一大家子一年的运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类似这样的讲究多了去了,很多稀松平常的事,在这时候都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俗话说,“大年初一吃了药,一年疾病少不了;初一动了刀和剪,口舌是非全难免;初一动了针和线,挑了龙筋长针眼(意思是生下的小孩,眼睛如同针眼一样小);初一斧子劈开柴(财),劈开再也回不来;初一借了别人的钱,一年四季靠外援;初一借给别人钱,财产外流一整年……”
这些先人们留下来的老风俗,就这样在小孩子的歌谣中,在大人的口囗相传中,世世代代地沿袭了下来。有没有道理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喜庆有余的日子里,它给这穷苦的人们带来无限的希望。再苦再难,只要好好活着,这日子就有奔头。
所以,每当这个时候,邻里之间,亲戚之间,都格外的和睦与热络。甚至平时有些小恩怨的,这下也都可以一笔勾销了。要是遇上小孩说脏话、年轻人打架、家里人抬杠拌嘴等等,这亲朋好友、街房邻居,无论谁看见都决不会袖手旁观,都会来劝说制止。好像每个人都带着一份神圣的使命,来维护这难得的详和与热闹。
破五一过,一切就破。人们开始陆续脱下新衣服,投入到新一年的劳动中。春耕马上就要开始了。年前清理的小山包似的粪堆,冻得又干又硬。这时,要用镐头一块一块敲碎,再用板车拉到地里,用作春天的肥料。大家干得热火朝天,空气中弥漫着鸡屎牛粪的味道。
正月十五闹元宵,挑花灯,放鞭炮。就在这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宝琴生下了一个女婴。按说这第一胎,是男是女不应该太在意。但路老汉还是有些失望。失望的可不止路老汉一个人,还有宝琴和金福,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一直不停地唉声叹气。
原来,这孩子额头长了一个蝴蝶形状的胎记,血红血红的,虽说只有指甲盖大小,可是看着非常刺眼。她特别爱哭,哭起来很大声。白天还好,晚上经常吵得左邻右舍睡不好觉!
对门的婶子给出了个主意,裁了七张红纸,上边写上: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写好之后,让金福拿着,专找那人多的地方贴,比如路口桥头等,贴完以后回来就没事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孩子总算安宁了两天。然后,又开始哭闹不止。宝琴也很烦恼,可是也没什么法子。她只好每天把孩子抱在怀里,边走边摇。她瘦得厉害,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她的裤筒变得异常肥大,走路总吊着个裤裆。但她也没有心思去管它了。这个孩子让她疲惫不堪。
路老汉也不喜欢这个女娃子。对他来说,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虽然他已经有了一大群儿孙,但这不正说明他老路家的香火旺盛吗?说起来,这还是路老汉的一块心病。
当年他爹用扁担挑着他哥几个,从山东逃难到了这里。没几年他爹就病死了,他娘靠给人缝补衣服养活他们兄弟五个。后来他三个哥哥陆续成家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孩子。这可把他娘急坏了。有一个算命先生说她会有八个孙子,只是见不着面而已。他娘为此眼泪都快哭干了,盼星星,盼月亮,做梦都想抱个大胖孙子。可惜临死都未能如愿。
不可思议的是,他老娘走了不到一年,他媳妇就怀孕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陆陆续续生下了十个孩子。有一个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最后就留下一个女儿,八个儿子。
孩子太多了,养活不了,就给三个哥哥各过继了一个。不然他们哥仨儿以后连个养老送终的都没有。心里当然舍不得,但是没有办法。不过好在这一大家子平时都是住在一起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每天都在眼皮子底下跑来跑去,也就放心了。
再说了,哥嫂因为自己都没有生育,现在白得一个儿子,自然是十分疼爱。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也都先尽着那孩子,并不曾让他们受半点委屈。只是苦了他那老娘,临死都没能闭上眼睛。
所以,路老汉一直喜欢孙子,不怎么疼孙女。孙女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没有用。当他知道宝琴生了个女娃子,内心就有一些失落。而且那孩子还长了个奇怪的胎记,他觉得很不吉利,于是给她取名“丑丑”,意思就是,这是个丑孩子。老人迷信,觉得取个贱名也好养活。
宝琴心里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也不好说什么。那时候,大家对取名字这事还是比较随意的,阿猫阿狗,怎么叫都行。村上就有三兄弟,老大叫“老虎”,老二叫“狮子”,老三叫“狗”,大伙也觉得这名儿起得挺好。饭都吃不饱,还管你叫啥?爱叫啥叫啥!
这天头晌儿,宝琴的爹娘过来看望做月子的女儿。他们带来了几把挂面,十几个鸡蛋,还有一包红糖。那么大一块红糖,看上去足足有四五斤呢。
“娘,你哪弄来的红糖?”宝琴惊讶地问。
“这是你大哥给你的。他忙,让你照顾好身体。”她娘说完就去厨房给她做红糖荷包蛋了。
在那物资极度缺乏的年代,什么都要凭票购买。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红糖可稀罕的很,一般人家想吃也吃不着。为这,她娘跑了好几个地方,腿都跑断了也没买着。后来还是在县城工作的宝琴大哥,托了关系,才好不容易弄到这一块。
宝琴让她爹把红糖分成两份。自己留了一份,另一份娘说了,要给花嫂送些去。那花嫂与她是远房表亲,与宝霞年龄相当,关系也不错。宝琴的亲事,就是她一手包办的。对此,宝琴不知道是该感谢她还是该怨她。
那花嫂也可怜,前面两个孩子都没保住,这已经是第三个了,生下来当晚就死了。花嫂整日以泪洗面。人家劝她说做月子不能哭,会落下病根。可这哪里由得了人?天底下有几个当娘的能坦然接受孩子的离去?所以,有时候,劝别人的话还是少说一些吧!除非你亲身经历过。
一天早上,天还没亮,花嫂的婆婆听到有人敲门。出去一看,地上放着个刚出生的婴儿。用小花被裏得严严实实。里面塞了十块钱。花嫂的婆婆将孩子抱了回来,直接塞到了花嫂怀里。
当那粉嘟嘟的小婴儿蜷缩在自己怀里用力地吸吮着奶水时,花嫂激动地流下了泪水。她用柔软的粉色毛巾给她做漂亮的小衣服。每天亲着她的小脸,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内心的痛苦似乎正在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治愈。她给她取名“小芝”,这是她的宝贝女儿。那小芝十分乖巧,吃饱就睡,很少听到她哭闹。
趁孩子吃饱睡着了,宝琴和她娘唠了一会家常。然后,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又不由地叹了口气。外婆却十分喜欢这个孩子,才不过十几天的时间,她已经长大了不少,不再是刚出生时皱巴巴的一团肉了。她的皮肤变白了,小胖脸圆圆的,可爱极了。
“多好的孩子啊!”外婆端详着,不停地赞叹。她也看到了孩子额头的胎记,如同一只红色的蝴蝶,静静地落在孩子粉嫩的脸上。她轻描淡写地说,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吧,如果不会长大就没事。这倒不是安慰女儿,而是她觉得,不就是长了块胎记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孩子胃口好极了。特别能吃。别看那宝琴人长得瘦,可是奶水却很足。有的人就这样,喝口水都会变成奶。有的人却正好相反,做个月子把自己吃得肥胖溜圆,孩子却饿得哇哇直哭!
贪吃的丑孩子,每一次都要吃到睡着,奶水从嘴角溢出来。她吃奶的时候,总是看着她娘,那眼睛黑亮黑亮的,好像天上的星星。宝琴被她折腾得筋疲力尽,神情恍惚,她有时候就觉得,这孩子就是来讨债的。
然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孩子脸上的胎记在一点点长大。满月的时候,已经由原来的指甲盖大小,长到铜钱般大了。听村里的老人说,它还会继续长大,直到蔓延整个脸,然后是脖子……这让宝琴感到十分焦虑,一时没了主意。
这时,她突然想起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