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孩子的手术做完了。可是麻烦的事还在后头。因为是冷冻疗法,宝琴需要每天带孩子去换一次药。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大家都要出工,她只能自己带孩子去。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给丑孩子换上那身漂亮的红布小绸棉袄,戴上虎皮小花帽,穿上虎头鞋。外面再用小被子将孩子裹得紧紧的,这才抱着孩子出了门。
这套小棉袄还是花嫂给小芝做的时候,顺便多缝了一套。她说女娃子就要打扮漂亮些,再说这丑孩子也实在没几件像样的衣服。
三四月的天,乍暖还寒。地里油菜花已经开了,这油菜和小麦一样,是去年十月份栽上的。一场春雨之后,那麦苗喝足了水,正蹭蹭蹭地拔节呢!在通往县城的乡间公路上,宝琴抱着丑孩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县城走去。
那时候,可比不得现在,公交车是什么东西,村民们可能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有出租车了。就是自行车,也不是家家都有。谁家要是有一部崭新的自行车,嘿,那比现在拥有一部小轿车还要神气得多。可是丑孩子太小了,连自行车也坐不了。
人力板车村里是不缺的,平时大都是用来装运粮食和大粪。偶尔有人生了急病,家里也会拉着送去医院。上次宁儿和小美中毒,宝琴和她二哥就是拉着板车去医院的。可那玩意儿全靠人力,能有多快?很多时候都耽搁不少事儿。
虽说医院离得不是很远,只有十几里路,不过这换药也不是一天两天,加上宝琴身体虚弱,每天抱着孩子打个来回,累得腿肚子直抽筋。回家往那一倒,浑身稀软。可她凭着一股子心劲儿,硬是没诉一句苦。她骨子里其实是个挺坚强的女人。
有时候,运气好的话,也会碰上给单位运送货物的顺风车,司机都会毫不犹豫地停下来,招呼宝琴上去。能捎一段是一段。宝琴每次都感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好像也没有太多的客套,哪怕素不相识,也会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和温暖。
但是这样的好运气也不是天天都有。大多数时候,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宝琴抱着丑孩子一路上要歇好几回才能到达医院。每次她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透了。
那丑孩子在路上的时候特别乖,不哭也不闹。那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可是只要一进到医院,她就会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连那换药的小护士都觉得不可思议,每次都笑着说:
“哟,这小丫头这么敏感呀!”
“嗯,可能她也知道在这吃过亏。”
宝琴也是笑着解释。但是心里是难过的。丑孩子小不会说话,她只能用哭声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她不喜欢来这里!她讨厌这里!
那麦医生看宝琴脸色不好,想着她一定是累坏了,就去职工食堂买了几个包子塞给她。她像个大姐一样关心着她,还有她的女儿。宝琴早上都是空着肚子,加上还要奶孩子,这身体已经像纸片一样了。可她硬是死撑着。要不说,女人只有当了母亲,才会变得强大。
眼下,再苦再累,宝琴也觉得不算什么。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跟刚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因为有了女儿,让她多了一份责任。尽管每天都吃不饱饭,尽管晚上腿疼得睡不好觉,但是给孩子换药的事一天也没有耽搁。
可谁想到,还是出了问题。当那个小护士再次给孩子换药的时候,突然发现伤口的周围又长出了一圈红红的晕子。医生说,是因为上次的手术没做彻底,要重新做一次。宝琴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倒不是怕累怕麻烦,而是心疼孩子!她才这么小,就要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痛苦。每一次换药时,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都让她娘心如刀绞。
暂且不说,这之后宝琴和孩子受了多少罪,其中又有多少辛苦!孩子总算是痊愈了。那只“小蝴蝶”不见了,但是留下了一块更大的疤,坑坑洼洼的。丑孩子似乎变得更丑了。不过大夫也说了,没事儿,小孩长得快,长大一点就没有这么明显了。
宝琴两口子还是非常高兴的。必竟去了那块心病,心里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眼下正是春天最忙的时候。俗话说,谷雨前后,栽瓜种豆。农民都是靠天吃饭的,自然十分注重这天时。大家一刻都不敢闲着,都忙着栽瓜,种豆,种玉米,种棉花。这可是庄稼人一年的希望啊!
宝琴的身体每况愈下。腿疼突然加重了很多。可是在这节骨眼儿上,她怎么敢偷懒?她以为就是跑路太多累的,等忙过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下应该就没事了。所以她比平时更努力地干活,种了更多的玉米和棉花。
可是事情远远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这天中午,她正在棉花地里锄草,突然腿一软,倒在地上就站不起来了。一阵钻心地剧痛,从腿上一直传到腰上。然后她就失去了知觉。金福急忙扔下手里的活计背起宝琴就往回跑。村里的赤脚医生也来了,却摇头说看不了。让赶紧送大医院。
丑孩子被干娘接回了家。宝琴被她大哥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专家说是神经的问题,需每天电疗半小时。至于能不能恢复,什么时候恢复,那谁也说不准,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医院的那些天,宝琴觉得就像在地狱一样煎熬。本来就浑身无力,半死不活了,每天还要进行那痛苦的“电击疗法”,她不止一次昏死过去。她心思重,以为自己可能不行了,想到家里的丑孩子没奶吃哭着要找娘,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她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有一次,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发着高烧,说胡话,茶饭不思,就是想睡觉。打针吃药都没有用,可把家里人急坏了。
有年纪大的提议,去找童婆婆给看看。那童婆婆是个老绝户,不曾结过婚生过子,家里就她一个人。脾气十分古怪。平时不太出门,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
当宝霞带着她找到那童婆婆时,她正坐在院子里,忙活着编一只大筐子。脚边散落着一些新鲜的荆条。见有人进来,她瞅了一眼姐妹俩,然后跟那宝霞说:
“你妹子这是受了惊吓,魂丢在西南坡的豆子地里了。”
宝霞当时心里一惊,可不是么!妹妹前天就是去西南坡了!说起来,这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宝琴小时候的玩伴,除了宁儿,还有一个叫小五。这小五比宝琴小两岁,在家排行最小,加上她又是聪明活泼,讨人喜欢的,因此深受宠爱。有一天放学,她和往常一样回家吃饭。天刚下过雨,有一根高压线垂下来,拦在了前面。那小五蹦蹦跳跳地走到跟前,扬手就要钻过去。悲剧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小五被电死了。当同伴叫来了大人,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因为是横死的,入不了祖坟,只好埋在了这西南坡的乱葬岗。本来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那小五的奶奶,却无法接受宝贝孙女离开的事实!
她说她梦见小五了,那小五在梦里一直哭,说她没死。还告诉她,就算是电死的人,身子挨着干的木板也会活过来。
本来,她说这些是没有人信的。大伙只当同情她,痛失了孙女,有些精神恍惚而已。可是这老太太不肯罢休,天天吵着闹着要开棺。家里人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依了她。
或许,作为孩子的父母,虽然不像奶奶那样老糊涂,但看到老人哭成那样心里自然也不好过。又或许,他们也无法接受女儿离开的残酷现实,期待着能有奇迹出现。无论怎么想,都是可以理解的。
好心的村民,于是带了工具来到西南坡的乱葬岗,小心翼翼地刨开了小五的坟。当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村里好多人都来了,大家心里都很好奇。宝琴那时小,不懂事,也偷偷地跟来了,她也想看看那小五是否真的能活过来。
结果当然是令人失望的。小五怎么可能活过来?当时,宝琴只看了一眼,就吓得不敢看下去了。那小五躺在那里,穿着平时最喜欢的那件棕红色条绒上衣,想着平时她就穿着这件衣服和她们一起玩,一起疯。宝琴顿时觉得一阵冷汗冒了上来。
这不,回家以后,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还不停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当时谁也没多想,只是担心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那童婆婆给宝霞如此交待一番,就让她们回家了。到家后宝琴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她就听到二姐一直在喊她的名字。她努力地睁开了眼睛,还勉强喝了一碗粥。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太有精神,每天懒洋洋的,也不好好吃饭,只吃烤熟的老茄子配玉米面糊糊。
再后来,慢慢就好了。是啊,这世间的事都是一个理儿,哪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坎,只要自己不放弃,后来不都慢慢好起来了吗?
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信心。内心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配合医生治好自己的腿!这个信念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盘旋着,无比的清晰,无比的坚定。没有什么可以阻拦她!她不停地在心里念叨着,丑丫头,等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