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月的天,俗称“秋老虎”,意思就是,热起来一点不比夏天逊色。眼下马上要秋收了,地里的玉米棒子长得又大又结实,谷子也快熟了,远远望去,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枣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红色的果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玛瑙一样诱人的光泽。好一派丰收的景象!
眼前的这一切,让刚刚从医院出来的宝琴感到兴奋极了!这要是搁从前,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是今天却成了怎么都看不够的景。就连眼前的金福,他的蓝色布衫的后背布满了白花花的汗渍,也没有让她觉得厌恶,反而生出了一丝心疼。
穿过一片长满芦苇的池塘,前面就是自己的家了。她的腿还是不行,需要借助一双拐棍才可以勉强走路。但是,就算这样,她内心也很满足了。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段时间在医院里,都快把人给憋疯了。这一回到家,连喘气都是舒坦的。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能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了,作为母亲,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幸福呢?
她刚一到家,屋里就挤满了人,本家的几个嫂子、邻居都过来了,干娘抱着丑孩子,花嫂抱着小芝也都来了。宝琴看到孩子,心里一热,便伸出手来,那丑孩子却不理解她娘的心情,转过身去搂着干娘的脖子,并不理会那宝琴。大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干娘便笑着骂道:
“这小白眼狼,都不认她亲娘了!”
“不认亲娘认干娘,说!是不是你这干娘在背后教唆的呀!”
花嫂的话还没落地儿,大伙又是一阵哄笑。
那丑孩子的干娘本来就喜欢热闹,这下跟大伙聊起来就更是没完没了了。花嫂体谅宝琴的身子骨弱,眼下又刚出院,需要好好休息。于是凑到宝琴跟前说:
“妹子,你这折腾一早上也累得够呛,好好歇着,我们就先回去了!”
她故意用了“我们”,那干娘虽说是个粗枝大叶的性格,人却是极通透的。一听这话顿时就明白了。只见她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肥腿,哈哈笑着说:
“你看我,光顾着自个儿高兴了!宝琴,你快歇着!我得回去做饭了!”
说完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众人见状,也纷纷站起来安慰了宝琴一番便朝着门外走去。大伙的热情和关心,让宝琴心里暖暖的。但此刻,她也没有太过于挽留,一来确实有些累了,二来她也想好好地陪陪自己的女儿。
屋外的小方桌上,摆满了大伙带来的礼物:一笼黄澄澄的发糕,两根晒得半干的老咸菜,五六只土鸡蛋,一大老碗新鲜大红枣,还有一听什锦水果罐头……这些东西搁现在,那真算不了什么,可在当时却稀罕得很,家家都穷,家家都有一大窝孩子,真不知道怎么省下来的这一口呢!她想到自己娘家的小侄女,因为腊八那天偷吃了个枣挨了她娘一顿打,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
都说母子连心,真是一点不假。丑孩子很快就和她娘混熟了,几个月不见,她已经长大了好多,白了,也胖了。洗得很干净,身上有淡淡的奶香。穿了一件浅绿色的小布褂子,上面印着白色的小花。下身是一条卡其小裤。这一定是花嫂做的,因为刚才她看到那小芝也是同样的打扮。不得不说,花嫂带孩子真有一手,这一点让宝琴自愧不如。
一直以来,她对花嫂的感情都是很微妙的。尽管她娘,她二姐都十分喜欢这位花姐姐,她却有些看不惯她。这其中的缘由说起来有些好笑。
花嫂生来一副好嗓子,从小就喜欢唱歌,唱戏,她在村上的土戏台演过《白毛女》、《红灯记》里的“小铁梅”等很多角色。宝琴本身就对这些表演不感兴趣,觉得有这闲时间还不如看会书呢!但是宝霞喜欢看,每次都硬拉了她去。尤其让宝琴不齿的是那花姐竟然和她亲哥哥同台演出,她哥扮演地主恶霸“南霸天”,她则扮演他的小妾,她在台上嗲声嗲气地唱,宝琴就在台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觉得这花姐姐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她那时小,也许并不懂得什么是艺术,也不能理解这只是在演戏,是不应该介意的。
听说后来,那花嫂信心满满地想进正规的戏班学艺,却被人家给拒绝了。理由只有一个,说她不会跟板儿,只会一个人瞎唱。这还能行?花嫂回来大哭一场。她哥劝她:“咱就在村里唱唱,给大伙逗个乐子就完事了!不要想那些没有用的!”在他看来,自己的妹妹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宝琴也觉得她太自以为是了,真把自己当成是新凤霞呢!
再说,花嫂给她介绍的金福,她本身心里也不热乎。但是二姐喜欢得不得了,总是给她吹耳边风。这一来二去,自己就稀里糊涂地嫁过来了。所以,只要她和金福有一点不对付,就难免迁怒于花嫂,觉得是被她这个媒人给坑了!那自己的亲姐姐呢?也会坑自己吗?这一点她倒没想。
金福还是不爱说话,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宝琴住院,欠下了不少钱,眼下金昌也不小了,如果成家,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家俱倒不愁,买点木料,他自己晚上加班就打出来了,可房子呢?彩礼呢?总不能让自己的老爹去筹办吧?
宝琴并不是没想到这些,只是她觉得,不管怎样,这日子不得继续过吗?想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如搂着女儿好好睡一觉。于是她不再理会那金福是怎么想,很快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这一觉睡得真香,醒来外面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她都不记得多久没睡过这样踏实的好觉了。而那丑孩子,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哭闹,此刻正仰着小脸睡得正憨哩!金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屋里并没有见到他。
路老汉也起来了,正提了个粪桶在浇菜。屋后种了几十棵圆白菜,一垄大葱,这是给冬天预备的,眼下还只是个小苖苖。宝琴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大粪的味儿!她本来反对用粪水浇菜,觉得很恶心。可是路老汉说了,“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爹!打谷场上可热闹哩,好多人,你快去看看吧!”只见金昌从外面一步闯进来,一把抢了他爹的粪桶,扔在一边儿。爷俩便一起向打谷场奔去。发现那里已是人山人海,金福和几个哥哥也在场。村长讲了很多,什么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大家都听得云里雾里的。最后,还是眼镜哥站出来给大家解释清楚了!
就是从现在开始,谁种的地就分给谁!囯家把地承包给你,你想种啥就种啥,你自己管理,每年只要按规定给国家上交一部分,剩下的就是你自己的了。所以大伙要好好干,因为这是给你自个儿干!
眼镜哥的话还没落点,人群中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的脸上都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但是,也有少数人不同意这样做,他们这些人平日里溜奸耍滑惯了,就是嘴皮子功夫厉害,没几个实实在在下苦的。这样一来,各干各的,那他们不是要饿肚子了吗?
但是这件事,由不得他们!这可是国家的政策!这一场关于土地的改革,正在全国各地的农村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大部分农民内心都激动不已!土地历来就是农民的命,现在把土地的使用权还给他们,那就像把水给了鱼儿,大家能不激动吗?
最兴奋的还要数宝琴了,因为她种了很多的棉花和玉米,而现在这些都是属于她的了!她不顾劝阻,拄着拐,一步一步挪到地头,那一大片棉桃已经陆续盛开了,碧绿碧绿的叶子中,露出了雪白雪白的花朵。她笑了,她觉得那棉桃也咧开嘴笑了。
这摘棉花可是个麻烦活,每天都要去地里搜一遍,天气好的时候要搜两遍!因为有的早上没开全,下午就完全绽开了。每次只能把那开得大的花朵儿摘下来。回来再慢慢将花絮挑出。这样挑的棉花晒干以后才会像云朵一样雪白、蓬松、柔软。
当初宝琴之所以多种了棉花,主要也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干不了力气活。而这摘棉花的活虽然麻烦些,却并不是很累。可就算如此,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想把这些棉花摘回家,也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怎么办呢?宝琴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路老汉却说不用担心。兄弟这么多,谁也不能袖手旁观,到时自然会有人帮忙的,还能让那棉花烂在地里不成?话虽这么说,可宝琴也知道,到了农忙的季节,谁家也没有空闲的劳力。
说话间,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大高个,长相十分英俊,眉眼与金福有些相似,但气质儒雅,衣服虽然旧了点,却干净不染纤尘。你也许会把他当成一个教书先生,但事实上,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