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丑孩子七岁了。这年秋天，她和村里几个同龄的孩子，穗穗，土凤，小芝，一起被送进了那所偏僻的乡村小学。

这是村里唯一的一所小学。离家大约有二里的路程。校园很大，操场也很宽敞。整个学校只有八间教室，每个年级一间，剩下的两间一间是校长办公室，一间是教师办公室。

每个班不过二三十名学生，所以并不显得拥挤。学校里最多的最吸引人的就是花园。每个教室的前后都有一个大花坛。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波斯菊和鸡冠花，这两种花基本上不用管理，今年枯了，明年自己会长出更大的一片。

月季花自然也是少不了的。粉的，黄的，白的，大红的，带刺的不带刺的，各种大大小小的花型，从早春陆陆续续地开到暮秋，为朴素的校园着实增色不少。

林阴路两边种的都是木瑾，开淡紫色花，枝干笔挺，好像一排排守卫校园的士兵。几棵粗壮的梧桐树，默默地生长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只是在夏天的时候，用巨伞般的树冠为孩子们遮挡住火辣辣的太阳，大家在树下跳绳，跳皮筋，跳房子，打沙包……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校园。

丑孩子眯缝着眼睛，东瞅瞅，西看看，竟着了迷！这就是学校吗？从此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学习了吗？嘿嘿，想想竟乐得一个人笑了起来。

“路子丑！你不去教室，站在这里干什么！”

一声严厉的喝斥打断了丑孩子的浮想联翩。她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给她报名的女老师。不知是姓秋还是名字里有个秋字，反正同学们叫她秋老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长得很美。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修长而凹凸有致的身段，秀气灵珑的五官。衣着打扮也很时髦，上身是一件淡粉色的衬衫，领口的飘带系成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蝴蝶结。下身配一条深蓝底小碎花的裙子，脚上蹬一双半高跟白色小羊皮鞋。整个人看上去宛若一枝二三月里开得正娇艳的月季花。

难道长得好看的女人脾气都这么坏吗？丑孩子心里嘀咕道。然后自嘲地摸了摸自己刚长出寸把长的头发，满不在乎地走进教室。那位秋老师的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她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她真的是一个女孩子吗？

秋老师最喜欢小芝，因为她长得好，嘴巴又甜，穿得也漂亮，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试问，这样乖巧美丽的女孩子哪个不喜欢？特别是她头上那个崭新的绿色蝴蝶结，看上去是那么抢眼，简直比真的蝴蝶还要美上一百倍！

班里的小朋友有事没事都喜欢围着她转。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羡慕。然而，4长得比她漂亮的穗穗却没有受到这样的青睐。只因为她看上去实在太土气太不显眼了！

她身上永远穿着那条她母亲的旧衣服改制成的裙子，灰不溜秋的，已经分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用一根半旧毛线绳随意地捆扎在脑后。如果把小芝比作白天鹅的话，那穗穗就是丑小鸭了。

当然她并不丑。她的眼睛是一汪泉水，里面有故事，还有星星。

穗穗十分安静，安静得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没有人注意到她。但土凤和子丑最喜欢穗穗。若不是她的父亲蹲了监狱，母亲一病不起，或许她也是一个幸福的女孩子吧！可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使这个原本温柔爱笑的小女孩变得沉默了许多，她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穗穗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与卧病在床的养母相依为命。她的亲生父母听说后来又偷偷来过几次，可每次都被穗穗赶走了，她声嘶力竭地朝他们吼：“你们走！我不想见到你们！我永远不会跟你们回去！是你们害了我爹！”穗穗脸涨得通红，每次说到一半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无奈之下，她的亲生父母只好离开了。

其实他们之所以如此执着地来找穗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后来生的那个孩子身体有残疾，听说是先天性心脏病，靠药养着但又治不好那种。或许这就是老天对他们当初丢弃孩子的惩罚吧！

每个孩子都是老天送给你的礼物，这是多么珍贵而美好的礼物啊！可是总有人不懂得珍惜。到最后往往追悔莫及。

俗话说，不养不亲。穗穗从懂事起，就知道最疼她的只有独眼的爹。娘虽然比较冷淡，说话又刻薄，但她就是那样的脾气性格，她也慢慢习惯了。再说，不管怎样，她总是她的娘，对她有养育之恩。如今她躺那不能动弹了，自己就更不能离开了，自己要代替爹照顾她。

难得穗穗小小年纪就是这样一个懂事又深明大义的女孩子。她感恩养父母对自己的好，不愿意离开这个家去城里享福。当然也有人说她傻，她也并不介意。

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给生病的养母做好饭菜，自己却饿着肚子急匆匆赶去学校。那个秋老师很烦学生迟到，每次必拎了教鞭立在教室门口，专等那迟到了的学生。这可苦了子丑和土凤。

因为子丑和土凤总是相约上下学，俩人在路上若遇上好玩的，就把上学这件事抛于脑后了。俩人迟到的理由永远是，那只黄蝴蝶飞得太快了，追了好久才追上。或者，芦苇塘里平时只有绿色的小青蛙，但是今天发现了一只褐色的，两人争着去捉，结果双双掉水塘里去了……

就因为这，她俩没少挨秋老师的鞭子。她也不重打，只是听着声势比较凌厉，让人有些胆战心惊而已。不信你瞧，打过去连个印都没有！

这天，穗穗刚放学，就一个人急匆匆地往家赶。因为今天是娘的生日，她要给她娘过生日。事实上，自从爹入狱之后，家里已经断了收入，拿什么给母亲过生日呢？穗穗有些发愁了。

鸡窝里还有两只老母鸡，摸索了半天，总算摸到一只鸡蛋。就给母亲做一碗蛋花汤补补身子吧。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收头发的叫声。“收头发！收长头发！”穗穗心中一动，摸着自己漆黑如墨的长发，飞快地向大门口跑去。

“请等一下！”穗穗着急地大喊。

“小姑娘，你要卖头发吗？”那收头发的小贩两眼放光地盯着穗穗如瀑布般的长发。

“您看……我的头发能卖多少钱？”穗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两块！再不能多了！”小贩伸出两根手指头，语气很坚决。

穗穗低着头，用手使劲捻着自己的衣角，没说卖也没说不卖。

“你到底要不要卖？你家大人呢？”可能是着急做生意，小贩有点不耐烦了。

“卖哩！”穗穗忽然笑了，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大眼睛里却闪着泪光。

当小贩抓起穗穗的头发，手里的剪刀却迟迟没有落下去。他可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琢磨着怎样下手才能剪得更完美。

“住手！你要干什么！”一声断喝，竟然是秋老师。把穗穗和小贩都给吓了一大跳。

穗穗的头发终究没有卖成，她哭了。因为今天是养母的生日，她只找到了一个鸡蛋，她还想给养母买件礼物。可是因为秋老师的出现，她的希望泡汤了，她伤心极了，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个看上去有些冰冷的秋老师，在穗穗断断续续地哭诉中也明白了七八分，瞬间红了眼圈。本来，她今天来家访也只是听说穗穗的家境不好。但是没想到，实际情况却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

穗穗的母亲水灵已经完全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了，一直在床上躺着哼哼。看到秋老师来了，想坐起来却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秋老师急忙扶她躺好，连声说道：“大嫂你快躺下，我就是来看看穗穗。”

望着一贫如洗又破败不堪的家，秋老师突然有些懊悔，早知道带点糕饼糖果什么的来。她装作不经意地在手提包里翻了下，抽出一张两元的纸币，悄悄塞给穗穗，让她去给母亲买点东西。穗穗显得有些为难，但秋老师的眼神不容拒绝。于是，她握着钱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秋老师和水灵。

“我家的事，您都听说了吧！”水灵望着秋老师，目光中透出些许无奈。生活的遭遇加上病魔，已经将这个刚强的女人折磨得不成样子。

“听说了一些。您身体感觉怎么样？”秋老师点点头关切地问道。

“唉！我就这样了吧，打小就是吃苦受累的命。享不得福的。”水灵说着便有些神色黯然，轻轻地将头别了过去。

“哎呦！秋老师您也在这啊！”原来是花嫂牵着小芝来了。她手上还托了一个油透了的纸包。只见她边说话边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块方方正正煮熟的五花肉。诱人的肉香很快布满了整个屋子。

“好香啊！”躺在床上的水灵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这都多久没闻过肉味了？多久了？不记得了。

“不怕你们笑话，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我现在肚子里的馋虫都来了。”水灵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还是花嫂体贴入微，她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将那块熟肉削成薄薄的大片，洒点干盐巴，递到水灵身边。准备去拿筷子的空当，那水灵竟一把抓起一片肉，直接塞进了嘴巴里。众人虽心中惊诧，但谁也没说什么，反而鼻头都有些酸酸的。

连吃了三片肉，水灵也发现大家都看着她，于是收回了再次伸出去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让大家见笑了！刚才闻到那肉味儿，我就想起小时候吃过的青麻叶烤乳猪！刚采摘的新鲜青麻叶，将小猪厚厚地裹几层，放在火上烤，烤得焦黄焦黄……”

水灵叙叙叨叨地说着陈年旧事，大家也不打断她，平时她应该挺寂寞的吧！正说着，发现穗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门口，正泪流满面地望着屋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