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虽至,江南吴郡却不甚冷。至少晚间处处燃着上好银丝碳的江左云家大宅是不冷的。
在大魏朝提起云氏,众人首先想到的都是洛阳云氏和长安云氏。
虽同出一家,然在这富饶的吴郡烟雨之地,首富的江左云氏在当地显然更为人所知。
云氏太祖云岐山寒门出身,因事母至孝,由乡里评议推举升任县学博士,后历经县尉,县承,县令,官至郡守。
于霍氏之乱中率领全城官民坚守吴郡,奋勇抵抗,阻霍氏大军于淮水河畔,立下赫赫战功,破格荣升豫州刺史。
云岐山有三子,长子云长林自幼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克己奉礼,官拜国子监监丞。
其子孙多聪颖,家风严谨,书香传世,历经五代,盘踞于长安,乃赫赫有名的洛阳云氏。
二子云长辉勇武过人,投身军营,屡立战功。
曾于抗击西羌的征战中救下御驾亲征的魏武帝,官至雍州节度使。
其后数代投身军营,略有战功,也就是洛阳云氏。
而江左云氏承袭自云岐山三子云长文。云长文自小文武不显,于经商一道却颇有建树。
经商四代,传到现今的当家家主云贺兰,江左云氏已是高粱锦绣,富贵无边。
吴郡百花巷以西的云家大宅绵延数里。
即使在这夜里,院内的亭台楼阁,雕梁玉栋都似闪着金光。
婢女墨梅手托金盘,上盛百香楼新制的九珍八宝汤,快步穿过九曲回廊。
主院大堂内,炭火融融,案头一盆水仙正盛,屋内幽香阵阵。
头戴嵌红宝石茸皮抹额的老夫人斜卧床榻,背靠隐囊,正在打盹。
墨梅挑帘进得门来,正要开口,见得一旁嬷嬷比划忙闭嘴点头。
将汤盅置于案几,一礼退下。
老人睡梦中模模糊糊叫了声小九,睁开了眼。
一旁嬷嬷赶紧端来汤盅:“老夫人,小九还未回呢。”
老人接过,细细尝了一口:“人老,睡糊涂了。”
嬷嬷笑道:“夫人不老,且要看着这满堂子孙长长久久呢。”
老夫人笑道:“莫拿我打趣。小六和小九离了多久?快回了罢?”
嬷嬷低头算了算:“已是离了四月余,北上行商路途遥远,老夫人莫急,许是再有两月便该回了。”
她不急的,她只是有些担心,许久不曾收到小九的家信了,头回出门,且莫要出了差错才好。
…………
夜渐深。
汲郡城外五十里的锡山地势险峻,草木在冷风中簌簌作响。
大山似一头巨兽,安静的趴在清冷月色印照的大地上。
寒风掠过,吹得山林空地中的篝火噼啪作响。
几处篝火燃在了外围,内里是数座矮小帐篷和几十辆绑缚油毡的马车。
整座营地众人大部分已安然入睡。
一处篝火旁,护卫搓了搓手,往火堆里添了点儿柴。
暖意便蓦地腾高了些。
另几个护卫挎着刀沿帐篷外围巡视一圈,见并无异样,方坐了下来。
几人小声交谈:“尚有二月余我等才可到吴郡。”
“虽说如此,然则此次九娘子遭了难,回去怕也是不好受啊。”主家责罚在所难免。
有人撇嘴:“这却也不是我等护卫失职”
“既如此,我且问你九娘子为何仍未苏醒?那脸却又是如何伤的?”
那人嗫嚅片刻:“是九娘子非要去那涧边散步。”况且当时身边还跟着两个丫鬟。
“然则女子伤了脸……”有人说道。
“既知女子,当初却又为何非要跟了六郎北上?这是行商,又非女子花街出游。”
先前那人叹了口气,主子的事他等自不可知。
然则此番受伤却也是几人未看重九娘子,疏忽之下造成的。
九娘子不受家主待见的事儿人尽皆知,但那好歹也是在老祖母跟前长大。
唉,此次回去端看家主如何处罚罢。
身后营地边缘一座矮小帐篷内烛火昏暗。
金汐举着烛台垂泪,替木床上的人掩了掩被角。
一旁金铃叹道:“且睡罢,九娘今夜怕是不会醒。”
金汐恨恨道:“这都几个月了?六郎才来探过两回,若是多寻些好药……”
金铃打断,眼中亦有泪光:“便是寻了好药又如何?如今已是连汤药都灌不下了。”
榻上女子面如金纸,两颊凹陷,脸上伤痕遍布,已全然看不出昔日的容貌了。
便是活不活得过这个冬天也未可知。
金汐放下烛台,语气怀疑:“怎的恰好那日就那般凑巧?”
她二人原是老夫人的贴身婢子,后来被老夫人赐给了九娘。
二人素来谨慎,偏就那日她二人一人腹痛。
九娘不小心打湿了鞋袜,另一人回去取,护卫本应在近旁,等找到人时已是摔落涧下,出气多进气少了。
金铃幽幽叹气:“便是如此我等又能如何?”
“若是在老夫人跟前,怎的会连个像样的大夫都请不到?”
“是啊,那是在老夫人跟前。”
一时帐内默然。
她二人都是有些怀疑此事是六郎做的。
云家北上行商的这条线乃是最远的一条。
六郎从未走过。
往日都是由大郎负责。
此番却切切要替大郎走一趟,还盛邀九娘。
九娘本至孝,听说中山的金佛极是有名,想亲自为信佛的老夫人求来一尊。
老夫人本也不允,却耐不住九娘的软磨硬泡。
六郎还偏偏不顾老管事的建言,赶路时日日晚起,弄得成日的露宿野地。
既无好药,又无良医,生生的将九娘拖成了如今这般。
她们哭过求过,六郎回回都应得好好儿的。
即使回到吴郡,不说素来厌烦九娘的家主,她二人的猜测又岂敢跟老夫人说?
无凭无据的,难道要说她的孙儿意图谋害她那无爹无娘的外孙女?
二人终是找不到甚好办法,再仔细检查了九娘的被褥几回,才草草灭烛睡下。
另一边高大的帐内,云文钦正在读着手中书信,爹爹让他再拖上一拖。
不由摸了摸心口。
那日推九妹摔下山涧的慌乱仍旧记忆犹新。
从不曾想得有一日他会做那杀人的刽子手。
杀的还是自家妹妹。
他不明白,为何父亲执意要让她死。
犹豫了一路,始终不愿下手,直到那日看见她站在山涧旁仰头看天,时时跟着的丫鬟们不在,护卫也躲了懒。
鬼使神差的便想,轻轻推那么一下总好过舞刀弄剑,也算是给她一个痛快罢?
九娘掉下去的时候本能的想回头,但终是在山涧瀑布间磕碰了几下落入湖中。
哪曾想护卫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未死只是昏了过去。
只如今在他这般刻意磋磨下应也撑不了几天了。
抬手将信纸置于焰上,看着跳跃的烛火愣愣出神,每封回信他都问父亲缘由,他真猜不透。
良久,将脸埋于双掌之中,他实是惧去探望于她。
那张毁了容的脸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曾经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