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辞收回视线,并没有呵责她,却也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道:“你们且去请辞,我们今晚就走。”
“是。”南风应道,然后一行人就退了出去。
萧月生低着头,她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师父,她想他能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害怕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这样左右为难的感觉,真是令人不好受就对了。
出了房间,南风道:“没想到师尊竟是让羲辞长老前来相助,这样我们此次下山,一定是事半功倍了。”
他对着萧月生与贺连州道:“你们且先去休息,简单收拾一下,我去与陛下请辞。”
南风来到皇宫的大殿的时候,是万万没有想到,西洲也在这里。
不过只要静心想那么一下,也就不难猜到她为何在这里——不在这里,难道会是在东瑜吗?
“参见陛下,参见娘娘。”南风的礼数叫人挑不出错儿来,他站直了身子,继续道:“陛下,我等要前去南荒为您寻找祛除魔核的密药,我灵云的羲辞长老也来了皇宫,我们今晚就出发,南风此次前来,是来请辞的——还请陛下放心,我们会尽早带药回来。”
闻千芾还未回答,在一旁修剪盆栽的西洲却一顿,虽只是那么一瞬间,可帝王还是发现了。他没有管她,而是问道:“仙人可需要些什么?朕还是应当亲自去拜会一下才好。”
凡人的眼里,神仙总是遥不可及的敬畏的存在的。
“无妨,陛下。长老喜静,此次前来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西瑾百姓,陛下不必太过挂怀。”
闻千芾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西洲,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此次一去,归来何时啊?”
“归期虽未定,但我等会尽快。”
“回来之后呢?”
“自然是医好陛下之疾,然后回灵云。”
西洲放下手中的剪刀,兀自坐到案前,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水,低头喝了起来,倒是掩去了自己的神色。
闻千芾收回自己的视线,嘴角微微勾起了,他明明与大殿之上的这个年轻人年纪相仿,都已经是而立之年,可他眼角的细纹,松垮下来的皮肤,还有时不时出现的白发……
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宣告着他韶华易逝,英雄迟暮。
何况,他还染上了这样难治的恶疾。
“那朕就祝愿各位,早去早回,一帆风顺。”
“多谢陛下。”南风说完,本要告辞,可西瑾帝却道:“皇后莫要累到了,去请嫣妃来吧。”
这话是说给西洲的,南风明显听见她只乖巧的应了,毫无反驳,也没有怨言。
他道:“南风告退。”然后退出了大殿,故意放缓了步子。
西洲果然随后也从大殿里出来了,他想要上前拦住她,可当她真的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却犹豫了。
他有什么好和她说的,他又以什么身份呢?
兄长吗?
“皇兄。”平静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西洲扭头对着自己随行的宫女道:“去紫焉宫,请嫣妃来。”
那宫女应下了,行了礼才走。
南风不说话,西洲的眸子淡淡地看着他:“皇兄在这里等我?”
他记得她的眼睛,可是眼下这双眼睛,却好像与之前不太一样了。那个时候她也就七八岁,在大街上行乞,她惯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自己打不过那些老乞丐,便总是等到他们都散去了,再去捡一些连乞丐都不要的东西,或果腹,或增衣,她永远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那个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身为东瑜的嫡次子,他从来不会理解她究竟过得是怎样的生活。他调皮,偷偷从皇宫里溜出来,就见茶楼酒馆下面围了一大堆乞丐,随行的小太监告诉他,那是贵族们的乐子,从茶楼的二楼往下扔糕点或者包子之类的,就像往饿了许久的鱼池子里撒食儿似的,瞧着他们挣得头破血流,甚至拳打脚踢,他们便觉得有趣。
等他们都瞧够了,便会往下头扔上那么几块碎银,那些乞丐就算是为了这些银子,也会卖力“表演”给他们看。
小太监催他快走,莫要被这样的不良风气影响,他年纪虽小,可却满腔正义,也不晓得自己现在人小势微,竟以为自己是个盖世英雄,往前小跑了几步,就义正言辞道:“喂!你们别抢了!他们在戏弄你们!”
那些乞丐根本不理他,楼上的人瞧着他,一脸不屑:“哪里来的小屁孩,赶紧滚回家去!”
他还想说什么,他的太监着急得直跺脚:“殿下啊!咱们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了!”他也才十来岁,怕的很,又没胆子真去拽自己的主子,只得干着急。
可是却有人敢。
那时候的西洲脸上黑漆漆的,不知都蹭上了什么东西,只一双眼睛亮亮的,镶嵌在那里,就像夜幕上有了两个明晃晃的月亮。
她说:“别管了,他们是大人,你是孩子,你打不过他们的。”
南风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冲上前去拉扯那些乞丐:“喂,小爷叫你们不要抢了!”
可是那些乞丐虽瘦弱,却也一下子就能把他推出好远,南风被推到在地,掌心从地上擦过,被粗粝的沙土磨出了血。
“小祖宗哎!”小太监赶紧要上前给他扶起来,却被那个小丫头拦住了。他坐着,她站着,总算是可以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了,也算有了些气势:“你这家伙,生得挺好看的,怎么脑子这么蠢?我都说了你打不过他们,等你能打过他们了,再来阻止不就行了吗!”
南风的眼神却变了,刚刚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一下子就熄了气焰,只怯怯地朝着她身后道了一句:“母……母亲。”他硬把那个“后”字吞了下去,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他不想身为皇子,还这么丢人。
西洲转眼一看,那是一个夫人,虽不是倾国倾城,但她那通身的气质,一眼就叫人觉得不俗。
但她不知道,那不是旁人,乃是整个东瑜彼时的国母。
她神色静静的,只有秀眉微微拧起了,道:“把公子扶起来。”
她身后的侍女赶紧去了,她的视线却停在了小小的女孩身上,语气不容反驳:“你说的很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留在风儿身边吧。”
只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好似是临时起意般,便决定了一个浮萍般的孩子的一生。她没有名字,大家都唤她阿囡,简单又随意,后来她随他入了宫,他依旧是那个正义感爆棚到嚣张的皇子,只是从那以后,她却再也不是每天食不果腹的小乞丐了。
她是因为谁,她心里明白。
西洲的眸子轻轻眨了眨,她不敢露出微笑,因为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尽管她用尽心思去保养,可她看上去,还是比他大了些。
明明,她是比他年纪小的。
“你唤定年去寻我,为的就是让我看你现在过得有多落魄吗?”南风甚少这样字字珠玑,在她面前,他丢了这么多年伪装的面具,露出了本来的的样子,“你决定嫁给他的时候,不是说,他很爱你吗!”
“皇兄在气什么?是在气西洲骗了你,还是……在气我没有让自己活得好好儿的?”西洲这才笑了,她生得本好看,可是自从来了西瑾,这十年,她笑的次数,屈指可数。
仅有的那么几次,还是南风来到西瑾之后。
“罢了,我说过不管你。”南风瞥过头去,心里鲜少如此烦闷,“那个嫣妃夺取你的夫君,你竟就那么看着?西洲,我不相信你没有手段。”
南风顿了顿,继续道:“那天萧师妹他们去紫焉宫,你又为何帮嫣妃?”
“她是紫焉宫的主子,西洲怎好帮助外人?”她神定气闲道,“皇兄,一国之母,就是要一碗水端平,永远明辨是非黑白的,否则怎么帮陛下操持整个后宫,乃至前朝呢?”
西洲朝他走近了几步,抬头看着他,似乎是有些感慨,道:“皇兄的容貌,一如当年,我老了,上了年纪,再也没办法是过去的西洲了。”
她长长的衣袖下的手微微收紧,决心不再回头,直接掠过他往前走。
南风不知怎地,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喊了句:“西洲!”
他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觉得她的眸子变了。
因为她的眼睛里,没有他了。
那年她披着大红色的华丽嫁衣,问他要不要带她走,南风没有摇头,却也没有点头。他只是在犹豫,左边是家国,右边是爱人,他都无法割舍。
西洲却笑了,眼角泛着泪光:“从今往后,我西行,君南渡,你我从今往后,两相相忘,各自安好。”
原本走得决绝的女子顿住了脚步,果然啊,只要那个人对她露出来哪怕半分情谊,她也忍不住要回头奔向他,紧紧抱住他。
她低下头,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去,却见他好像愣住了般,她不死心,问道:“皇兄要说什么?”
语气里是隐隐的期待。
只要他说出口,她便是弃了这皇后之位又如何,她从来不爱闻千芾,为了东瑜的利益嫁给了他,成婚十年,仍为处子。
嫣妃,不过是他闲来无事逗弄的猫儿罢了,她永远不会去吃一个畜生的醋——何况,那畜生的主人,也并非她的心上人。
她的心,早在与那个叫做南风的人十多年一朝一夕的陪伴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中,丢的一干二净了。
东瑜的宫墙墙根下,埋了许多枯树叶子,还有她的爱恋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