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哥。”
苏大为向周良点点头。
周良眼睛在公廨内微微一扫,神情略有些不安:“我把帐目带来了。”
说着,他向裴行俭行礼,喊了声“县君”,又对狄仁杰喊了声“狄郎君”,这才将手里的卷宗,放到桌上。
厚厚的好几大本。
“这是近半年公交署往来的帐目,记录了每一笔生意,什么时间运的什么货,什么人委托,收钱几何,都在帐上。”
裴行俭扫了一眼桌上厚厚的帐目,似这种往来进出的数字,想在一时半会弄清显然不可能。
最好要精通此项的刀笔吏,细细核对才行,没有数日之功,只怕很难找出有用的东西。
“周良,这帐目你自己都看过吗?”
“大略看过。”
“劳三郎那件事,你听说了吧?”
裴行俭道:“昨晚他死的时候,正在做帐目记录,但是发现的时候,缺少了一页,那页到底记了些什么,或许会很关键。”
狄仁杰走到桌案边,随手翻着那些帐目。
苏大为则是目视着周良,沉默不语。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案情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但又有许多不明白之处。
已知是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想要做危害大唐之事,选择的时间,或许就是今夜上元夜灯会。
毕竟这是大唐少有的不施行宵禁的日子,百姓都会上街欢庆,通霄达旦。
历来,这种人多纷乱的环境最容易出事。
这伙人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手段?
目前来看,也许会借着黑火油,暗中放火。
也可能利用那种诡异的毒,对人施毒。
放火的话,会是群体事件。
比如在灯会上放会,会造成百姓极大的恐慌,甚至发生大规模骚乱和踩踏。
如果是在宫中放火的话
苏大为不由暗自警惕。
天子李治和百官、嫔妃今夜都会在花萼楼,要是真有人放一把火,那情况不堪设想。
换一个思路,如果敌人是投毒呢?
投毒可能反而不会有那么大的轰动效应,但针对性的投毒则更有隐蔽性。
无论是刺杀某位朝中重臣,或者就是冲着天子李治下手,都极难防犯。
如果是平时,百官和天子各有各的生活轨迹,普通外人极难精准捕捉到。
可偏偏上元节,大家都有相同的庆祝活动。
时间、地点、人员,都是确定的。
这就给安全,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
万年县王方翼听说已经带着马大惟那批不良人,和左右领左右府在针对安全做出布置。
还不知效果如何。
而狮子苏庆节,一整天都没听到他的消息,不知他现在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这是外部的危险,在内部,长孙无忌与李治的冲突,似乎越演越烈了。
在废后之事,在对百官和话语权的争夺上,处处都见两人意见相左。
这种上层的分岐也投影到了这次上元节灯会上。
长孙无忌说要取消。
李治坚持说要照常举行。
底下大理寺、刑部、左右领左右府和金吾卫、长安及万年县,不良人等,也只能咬着牙去做安排,尽力确保不出乱子。
上面神仙打架,结果如何暂不去管。
若出了乱子,下面这些机构和人,统统都得背锅。
而且,其后果,只怕是谁也承担不起。
“如果是昨天那个帐目,我这边还是能查出来的,帐目都是从下面报的情况做统计,我找几个人问问。”
周良向裴行俭抱了抱拳,转身出去找人。
苏大为看了一眼裴县君,目光又落在正在翻动帐目的狄仁杰身上。
“大兄,有什么发现?”
“唔,有些奇怪,让我再看看。”
“什么地方奇怪?”
苏大为忍不住走上去,和裴行俭几乎一左一右,把狄仁杰夹在当中。
大家都伸头去看狄仁杰翻动的帐目。
“这里面,你没发现吗?最大量的货居然是鲸油。”
“哦,这是我做鲸油灯需要的材料,好叫大兄得知,去年跟几个朋友一起做了点生意,就是卖这种鲸油灯,这种灯,最重要的便是从西域那边运回的鱼油。”
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这案子,现在涉及到公交署、思莫尔的商队,他偏偏和这两者都有极深的关系。
若最后真证明有问题,就算背后有武媚娘,只怕也保不住他。
“这半年来鲸油灯卖得很好,所以一直持续在运鱼油回来。”
“我就是奇怪这一点。”
狄仁杰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接着向裴行俭道:“裴二哥,公交署听说虽是阿弥提出来的,但其职责,不光是替阿弥的生意运货吧?西市这么大,货这么多,为何这半年单单是鱼油的运货量最大?
还有,阿弥我不清楚你做那鲸油灯需要多少鱼油,这个量总之是超过我的想像了,你最好查一下,是否正常。
另外,据我所知,西域那边这半年有些不太平,就连传统盐铁茶丝绸瓷器的量都有些波动,为何鱼油还能源源不断的运进来?运量只见增长,不见受任何影响。”
狄仁杰的话,每说一句,苏大为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他伸手飞快翻动那本帐目。
翻了一会,又抽出另一本对照。
一连看了数本。
他闭上眼睛,站在那里,似乎正在思考。
裴行俭伸手拿起一本帐目,一边翻动,眉头皱到一起。
“果然,若非怀英指出来,常人根本不会留意到这些这么一对比的话,是有些不正常。”
“阿弥,这帐目到底是谁在管?公交署难道没有人专门盯着吗?如果有人盯着这些帐目,这么长久以来,如果说还无察觉,我是不信的。”
苏大为张开双眼,眼中流露复杂之色。
“我要问问周二哥”
裴行俭将帐目重重合上,眼睛微微眯起。
“周良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高大龙抬头看看天色,把嘴里刚从河边摘的一根柳条吐掉。
“呸。”
时下长安若有朋友远行,都会送至灞桥之上,并折下灞桥旁的柳枝相赠,以示别情依依,难舍之意。
高大龙在此,却并不是为了送朋友。
当然,也不是为了把柳枝当牙刷用。
只是纯粹的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前方,隐隐看到他要等的人,踏过灞桥,走了过来。
“久等了。”
来者两人。
一名中年汉子,看起来颇有几分面熟。
另一人,则是一位中年道人。
“今天这场烟火,一定是大唐有始以来,最盛大的一场。”
道琛回头,向站在身后的人微笑道。
在他后方,数人或站或坐,形态各异,共同组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空荡的道观。
站在观门前的正是百济国师道琛。
夕阳最后的光芒,带着血红妖异的霞光,映在他的身上、脸上。
如同给他披上一件橘红色的僧衣。
在他之后,高建倚墙靠着,手里在翻动着一柄小刀。
这刀十分锋利,形制也很特别,不像是大唐的制式。
只见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小刀旋即消失在手里,下一刻,又像变戏法一样,凭空变出来。
更远一些,是盘坐的巫女雪子。
她的双手放在膝前,两眼微闭,似乎正在冥想。
在她身前,伸着一堆篝火,跳跃的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十分明亮。
在她的手边,静静着那张倭式大弓。
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抓在手里,迅速出箭。
除了他们几人,在殿中阴影下,几乎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有一个浑身被阴影包裹的汉子,蹲在地上,一双眼睛闪发出幽幽光芒。
那眼神,如同一头饿狼。
“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或许是我等对大唐,最有利的一次出手。”
“只有这一次机会。”
“阿史那,你们想要杀戳,鲜血,你们就去做,我们的人,会全力配合。”
“至于我们,有你们在城中制造混乱,我们就能去把那件事给办了,咱们各取所需”
“对了,如果你能杀了他们的皇帝,大臣,就更好了这样大唐能多乱一阵子。”
“如果你们能办到,事成之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报答。”
道琛看向西方,微笑着,喃喃自语道:“欣赏灯火的上元夜,要到了。”
“这会是大唐最盛大的血宴。”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内。
空气仿佛凝固住。
苏大为、狄仁杰还有县君裴行俭,吃惊的看着眼前的陈敏。
“你说什么,人不见了?”
“回县君,我亲自去找了,周良进了公交署以后,久久没出来,我察觉不对,带人冲进去,屋里已经没人了。”
陈敏吞了下口中水:“他逃了”
逃了。
周良逃了。
这意味着
背叛!
原本以为不会出问题,不会出差子,可公交署偏偏出了差子。
原本以为最诚实可信的人,却偏偏得到背叛。
苏大为浑身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
记忆里,第一次做不良人巡夜,周良对自己淳淳告诫,细心提点,言犹在耳。
人,却不是当初的那个人。
“追,不论花多大力气,都要把他找到,如果能活抓最好。”
裴行俭狠狠一拍桌案,话语里,透出一丝杀伐之气。
“县君,还有大兄,这个案子,我可能不便插手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这一瞬间,感觉精疲力竭。
“阿弥!”
狄仁杰看了一眼裴行俭,向苏大为沉声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轻言放弃。”
“我们还有机会吗?”
苏大为看向门外天色。
夜幕将至,大唐的黑暗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