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书院收到了蹴鞠大赛的邀请函。
蹴鞠大赛是由京城各大、小书院联合举办的,是一项有着上百年历史的传统赛事,受到来自社会各界乃至朝廷的关注。白林书院自打被邀请参赛以来,年年倒数第一。民间有好事者统计了各书院历年的进球数,白林书院的加起来刚好是一百个零,有些擅起外号的滑头们便称其为“百零书院”。又因此名号那极高的戏谑性,“百零书院”只一下便在坊间传开了,最后竟传到了朝堂之上。
彼时,白林书院正在为进入“上等”而冲刺,评比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时,一顶“百零”的帽子从天而降,压得书院众人个个愁眉苦脸。院长见此状况,当即便决定向组委提交退赛申请,谁料到朝廷的通知来的更早,直接了当的说明,白林书院若是不能将“百零书院”的帽子摘掉,就没有进入“上等”的可能。
那天,院长一手拿着退赛申请,一手拿着朝廷通知在窗前伫立良久,最后提了两只鸽子给书院的大厨。
“后来再没有一只送信的鸽子能从咱们书院活着回去。”杨夫子一边喝着汤一边对张兄众人说到。
众人面面相觑,所以呢,夫子叫他们来为的是看他喝鸽子汤以及听他讲故事?
“夫子,您有话直说……”
“为师抓阄抓到这碗鸽子汤,今年的比赛就由我带领大家作为‘白林书院队’参加。”
众人纷纷拒绝,谁也不想顶着“百零”的帽子出现在民众面前。他们大多来自京城里非富即贵的家族,做这种事情无疑是给家族抹黑,会被族人编排至死。
遭到拒绝的杨夫子面色平静,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他放下手里的鸽子汤,将椅子移至房梁之下,站在上面从怀里掏出一卷白绫,一边绑一边说道:“为师向来深明大义。你们不愿,我也不能逼你们。只是如此一来,便完不成书院交付于我的重任。老夫陪着白林书院荣辱与共几十载,在它最需要帮助之际却不能尽一份绵薄之力,老夫有愧,老夫唯有以死谢罪!”
说话间,他已将白绫套在脖颈处,话音还未落地,便一脚蹬翻脚下的椅子,惊得还在看戏的学生们手忙脚乱地去拽他,拽得他越发呼吸不得,歪着嘴,两眼翻白眼见着就要去了之时,老天垂怜,白绫断了。
张兄背起杨夫子急匆匆往书院医馆赶,其他人也跟在后面,浩浩荡荡一群人全往医馆去了,挤了满满当当一屋子。杨夫子醒来后,张兄便代表众人答应了参赛,夫子甚是欣慰,夸赞他们几句便让他们回教室,待众人离去后,医馆的王夫子凑到他跟前道:“你何必以死相逼,把那群孩子给吓得够呛。”
杨夫子摸着自己的胡子,一脸鄙夷地瞧着王夫子:“给他们吓得够呛?哪能啊,那群臭小子可是精明得很!”
教室里,众人正围坐在一起讨论方才发生的事。
“你们有没有瞧见夫子吊在上面那翻着白眼的样子,实在太可笑了!”张兄用一口整齐的白牙咬着虎口,笑得浑身发抖,不能自已。
旁边一个肥硕的公子跟着说道:“要不是那白绫断了,我还能再拽他一会儿。”
闻言,众人齐齐发出一阵哄笑,他们每人都拽了,只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张兄一脸惊愕地瞧着众人,问道:“你们都拽了?”众人有些心虚,但还是点了头,见此张兄脸上的惊愕换成了愤怒:“那为何不知会我一声,我还当真去取他。”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上学迟到的吴为和南岭坐在教室后面,托着下巴瞧那群人一阵一阵的大笑,他们究竟是在为什么快乐呢?
【杨夫子:“白绫是我事先割过的,何来老天垂怜,皆是事在人为。”】
蹴鞠比赛一队需十二人,张兄拿着名单一数,才十一人,还差一人。杨夫子拿过名单,不假思索地在空白处添上了南岭的名字。
“夫子,这恐怕不妥。”
“那你去找一个比她脚力好,力气大,还跑得快的人来。”
张兄思来想去,如此说来,确实找不到比恶丫头更合适的人。于是,南岭就这么被加入了蹴鞠队。
对于蹴鞠大赛,大部分书院的备战时间为半年左右,一些指望在这项比赛上一战成名的小书院则是全年无休。都说笨鸟先飞,白林书院这只笨鸟应该越发努力才行,但显然它已经失去了飞翔的欲望,它只给年轻的孩子们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呜呼哀哉,众人顿时感觉自己上了贼船,凡事皆有因果,这“百零”的帽子看来也不是平白无故扣上来的。
那边忿意难平时,这边南岭和张兄正在为争当球头而跃跃欲试。张兄脚下用力,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干干净净地穿过风流眼。吴为边给南岭捏肩,边小声嘱咐:“就像他那样,只要让球穿过那个窟窿就行。”
南岭狐疑:“真这么简单?”吴为疯狂点头,她尝试着踢了一脚,球高高的飞起,飞得极高,众人齐齐抬头看着那球越过树顶,越过风流眼,最后越过围墙。他们呆愣着呆愣着,突然爆发出无尽的嘲笑,张兄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她再厉害又能如何,只不过空有一身蛮力。”
南岭觉得无所谓,倒是给吴为气得双手发颤,他竖着眉回击:“南岭能把球踢这么高,而你不能,这样她就是比你厉害。”
张兄闻言,抬眼瞧着他:“懒得跟你啰嗦。去取个新球过来,现在就开始训练。”
吴为黑着脸,还是乖乖去取了球。
作为一支抓阄选定的菜鸟队伍,“白林书院队”有着全方位的缺点。他们作为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标配就是跑两步喘三下,也不懂得团队合作,反倒是为争球而大打出手,还有人带着小厮丫环,在球场外围支了伞放了当季的水果。站在风流眼下的张兄看着乌烟瘴气的球场,只能迎风流泪。幸好杨夫子把恶丫头拉进来了,他转头看向正在传长球的南岭,她屏气凝神的专注模样简直让他顺眼极了。真好啊,张兄脸上渐渐浮起笑容,他仿佛看见了希望。
南岭紧盯着不远处的胖子同窗,脚下一扫,球便直直飞向他,“砰”的一声,胖子同窗应声倒地。
张兄的笑容也受到了这一记暴击,他心中的怨气彻底爆发,一边吼一边走向她:“南岭你这个臭丫头,不知道收收你的蛮力吗?”他这么一吼,在场所有人都停了动作,看着南岭。
南岭也气了,回嘴到:“是他接不住球,怎么反倒怪我!”
“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一身蛮力,你就不能考虑考虑别人?!”
南岭被气得说不出话,握着拳头就冲他脸上去,被他先一步拦下。他咬着牙道:“要是拳头能让球穿过风流眼,我今日就是让你一拳砸死也毫无怨言,但这根本不可能,所以你就把你的拳头乖乖的收回去。”
旁边有人看不过去,开口劝慰道:“张兄你何必如此认真,书院又不是第一次拿最后一名。”众人纷纷附议。
张兄心中一阵无奈,甩开南岭的手愤然离开。吴为和杨夫子带着队服与他碰了个正着,杨夫子叫他,他匆匆行礼后埋着头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外走。
若有所思的南岭走到胖子同窗跟前,轻声道:“我们继续练,这次我会控制好力度。”
当倒数第一没关系,张兄不甘心的是做个自我放弃的倒数第一。他躺在书院后山的凉亭里,躺着躺着,悔意便上了心头,他不该像发脾气似的跑出来,也不该那样针对南岭。不过,他竟然接住了那恶丫头的拳头,还对她说教了一番,想想都觉得大快人心。他将双手往头下一枕,眉眼舒展,嘀咕道:“英雄啊,我是英雄!”
一直等到黄昏,张兄才从后山下来。书院已经下学了,他慢悠悠向着球场走去。
胖子同窗率先看见门口的张兄,他险险接住南岭传过来的球后,伸着手臂冲他招手,其他人也停下了动作,朝他奔去。
“这是怎么回事?”被众人包围的张兄有些嫌弃地躲避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浑身是泥土和汗水的队友,他还以为他们早就回去了。
“你发脾气走后,杨夫子狠狠地教训了我们一顿,还加长了训练时间。”
“是啊,我们也不知道你会发脾气,不过训练还挺不错的,球被踢进风流眼的那一瞬还挺自豪的。”
“嗯咯,可惜你发脾气走了,没见着我们进球时的飒爽英姿。”
“不过你脾气还挺大,这么久了才回来。”
队友门七嘴八舌的说着,张兄越听脸越黑,在后山时究竟是有何想不开,竟然会因觉得对不住他们而后悔。
众人见他绷着脸不言语,一边簇拥着他往球场去,一边打趣道:“张兄你不会是还在发脾气吧……”
“烦死了,你们不训练了吗?!”
南岭跟吴为站在一旁,也跟着围成一堆的人傻笑,期间,南岭一拳大飞今天第三百五十次飞向吴为的球。
时间顺利推进至比赛当天,杨夫子正与其它书院代表参加大赛开幕式,并在开幕式上抓阄决定初赛对手。(噗,这个赛制好随便)
南岭因为外形原因,正在接受胖子同窗的改造。顺带一提,胖子同窗姓姜名卿卿,来自戏曲世家,擅妆容。他在南岭嘴周粘了一圈浅浅的胡子,将她面部线条硬化了一些,还在眼角添了一道蜈蚣状的长疤。这样刚柔不济的怪诞面相,配上纤细的身材和松松垮垮的衣服,一位队友拍着她的肩膀说道:“若我是观众,你这么个样子上场一定会被我轰下去的。”
“你们还有谁想要变装的吗?”姜卿卿拿着假胡子问众人,因为都无法向家人坦白自己代表书院参加蹴鞠大赛,所以大家便纷纷相约着变装上场。
“不用变装。”张兄拿过假胡子,将它放进一旁的道具箱子里。“我们这么努力的样子,有什么理由不让别人看见。”
“张兄说得对!”吴为拿着胡子对南岭说道。
“是啊,张兄说得有理。”众人拿着胡子对张兄说道。
张兄扶额,当他没说。
比赛开始,两支队伍入场。白林书院对阵去年的季军湘山书院,杨夫子安慰众人:“赢了湘山书院,咱们就是第三名。”观众席阵阵热议,不过大多是在同情白林书院,候赛区有一只队伍也格外关注白林书院的境况。这支队伍就是历年稳居倒数第二的风明书院,亏得有白林年年拿倒数第一,他们才能避过许多麻烦,默默地一路直上,现已进到“中等”,正欲向“上等”进发。“白林必输!”便是风明书院队的口号。
比赛刚一开始,南岭便以一记漂亮的长传球让观众眼前一亮,这人长得虽是难以入眼,但那球踢得是真漂亮。对面球头嗤笑一声,果不其然,球在半道被截下了,并且白林书院队发现,球一旦到了对方脚下,无论他们怎么追赶、拦截,都很难再将球抢回来。这种显而易见的高低差距令他们很失落,而观众席的阵阵嘘声更是在一点一点地啃噬他们的士气。
“怎么办?南岭,我们不能输,可我们该怎么办?”在眼睁睁看着对方又进一球,自己却无为力时,吴为拉着南岭的手,沮丧地嘀咕着。
南岭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都是凡人,为什么他们总能截下她传的球,又为什么他们总能让球过风流眼,为什么总是他们在赢。她觉得不甘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将球夺过来,还有球场外围坐着的那些人,他们发出的声音让她很烦躁,她知道该怎么让他们闭嘴,不是用拳头,而是让球通过风流眼,可是要怎么做?她跟吴为一样,不想输。
“该怎么办?我们要怎样才能赢?”她抬头,皱着眉反问吴为。
半场休息时,白林书院仍是一球未进,而湘山书院已经进三十二球。
“我们就像个笑话一样被他们在球场上牵着鼻子四处溜!”一位队友愤愤说完又咒骂一声后却开始低声哭泣起来。杨夫子走到他身后,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说道:“你们若是累了,为师去弃权,你们直接回家便是。”
“不!我们不退赛!”张兄又站了出来:“我可以做倒数第一,但不做自我放弃的倒数第一。”
“我也一样!”吴为举手。
“我也一样。”南岭举手。
“我!我也不放弃!”姜卿卿举起了胖手。
沉默间,众人陆陆续续举起手,那位哭鼻子的仁兄也缓缓举了手。看着众人举起的手,杨夫子不禁湿了眼眶,他甚是欣慰。“我们注定是要输,但输也要输个漂亮。上半场你们是在比赛,被输赢缚住了手脚。下半场可不用再顾虑这些,你们本就不是这样的孩子,开心一些,快乐一些,放肆一些才像你们。”
闻言,大家一扫脸上的阴霾,直呼万岁。
下半场上场,湘山书院队一出场是阵阵欢呼声,白林书院队出场则是阵阵嘘声。观众席间一位衣着考究的老爷对此极为不满,他缓缓起身,冲着球场中气十足的喊道:“张兄吾儿,为父看好你!”
一旁的汉子向他搭话:“这位老爷了不起啊,令兄跟令子都在球场之上。”
张老爷白他一眼,“瞎说什么呢,张兄就是我儿。”
汉子瞪着眼睛直搓头,他这是头一遭来京城,城里人的关系都这么复杂么?同样想搓头的还有南岭,她眼神复杂地盯着正兴奋地冲那位叫他儿子的老爷挥手的张兄,凡人真令人震惊。
“那位是张兄的父亲,张兄姓张名兄。”吴为瞧见南岭的表情,猜想到她误会了什么,低声向她解释。她随即了然地点点头,凡人果然是令人震惊的。
比赛再次开始,又是以南岭的长传球开始,观众对此已经无感,踢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会被拦截,这样的话还不如长得好看些来的实际。对方那个无数次拦下她的传球的队员也是这么想的,他只要在那个胖子之前跑过去就行。等他被球击倒在地时才惊觉到自己的天真。观众的兴趣再次被勾起来,这个小个子简直是个宝藏,藏着的东西着实是有些多。
众人还在惊叹之时,姜卿卿已经接住了被弹开的球,他正欲向下传对方球员便迎了过来,他当下便慌了,死死护住球不敢往下传。
“少爷!加油!”观众席一个梳着双髻的丫环捏着拳头,闭着眼睛冲下面喊到,她是姜卿卿的丫环,她本该遵从夫人的意思,悄悄看完比赛才是,忍了这么久,现在少爷好不容易拿到球,让她就这么看着,她实在是做不到。
坐在一旁的姜夫人被这胆大的丫环吓得一愣,随即便想用袖子挡住脸,但看见望向自己的可爱儿子,她忽就心头一软,放下袖子对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加油,吾儿。”姜卿卿刹时哭了出来,娘亲私下不喜欢热闹,往年的蹴鞠比赛她从来不看的。他还以为自己保密工作做的很好,没想到早已被家人看穿。
观众席各处也陆续有加油声传来,都是原本打算隐藏在人群中悄悄看完比赛的白林书院队员的家人和友人们。他们早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却都不约而同的决定沉默,虽然是觉得有些丢人,但他们每日都如此努力地练习,那副姿态应当让更多人看见才是。
“张兄吾儿,为父也为你加油!”
一旁的汉子也起身。“张兄吾……吾为你加油!”
后来,白林书院队在众人的加油声中被罚下场。有人加油助威,南岭稍兴奋了一些,传球时一脚比一脚狠,踢到最后湘山书院只剩下球头一人。连观众都直呼太暴力,让白林书院赶紧下场。姜夫人撸着袖子站在丫环家丁中间跟周围的人理论:“是那些人自己没本事接不住球,怎么能怪白林书院!”
“你们看,我儿子就能接住球,看他拿着球的样子多可爱!”
“哎!那个大个子赶紧往边上让让,我看不见我儿子了!!!”
比赛结束后的第二天,白林书院收到了蹴鞠大赛组委飞鸽传来的通知,院长看过之后是喜笑颜开。这是一张禁赛通知,且白林书院此次比赛的成绩作废。
“杨夫子,你果然是老谋深算。”
杨夫子提着鸽子,谦虚道:“哪里哪里,这都是我那帮学生的功劳。”
含泪提取倒数第一的风明书院陷入全院恐慌的状态。
吴为坐在白玉兰下把玩着姜卿卿送给他的假胡子,比赛那日,他们最后都没有粘这假胡子,现在想来也没有必要去做些多余的事情。把你刻在脑子里的人,他们永远知道你,你一张嘴,一抬脚,甚至一呼吸他们就知道是你了。
“南岭,你觉得张兄像什么?”
南岭正在躲在院子角落的阴影里清理杂草,闻言,她抬头。看着晴空万里的蓝天道:“像这明亮的光。”说完她继续低头拔草,还补充一句:“不过有点蠢。”
听到她如此形容,吴为扔下假胡子,跑到她跟前蹲下,一脸期许的问道:“那我呢?我像什么?”
南岭忽就心头一悸,抬眼看向他。吴为眨着眼睛,催着她回答。她不作答,只是警觉的四处张望,视线忽然扫到他身后的围墙,暗道一声不好,忙拉着他向院子中央跑去。果不其然,他们前脚刚离开,围墙便塌了。
南岭放心地长舒一口气,吴为低着头闷闷地说道:“我这倒霉的样子,应给是扫把星吧。”
她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认真想了想,说道:“不,少爷你是太阳,天上的太阳。”
“哪哪哪有!你这比喻一点也不真诚!”
嘴上虽是这么说,吴为的脸却迅速爬满了红晕。都怪南岭那丫头,没文化还爱瞎比喻,太阳什么的,实在人让人很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