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得眉目清冷,轻瞟了眼跪地三人,负手问道:“孟骁何在?”
霍都回道:“孟将军为找主上与臣等分头行事,他本比我们提早进入云国,但十日前突然失了联系,臣迫不得已,唯有启用潜伏云国多年的暗桩和死士。”
拾得眉峰微蹙,冷然道:“你如何发现我的行踪?”
“禀主上,报恩塔混战后,主上不知所终,臣与孟将军自作主张,回报朝中说您与奇云大师要谈经论道月余,四处遍寻不获主上踪迹,而臣派出的精锐都在宋诤辖地离奇失踪,故而命人一路尾随押解山贼头目上京的云国守将宋诤,他一行人路遇多次截杀,截杀之人虽扮作山贼,但据暗桩查得他们与当日在报恩塔截杀主上的是同一拨人,因而臣跟着宋诤来到此处,想不到终于见到了主上。”
“那宋诤现在哪里?”拾得听过这个名字,是云国丞相宋离远之子,从小习武,师从云国名将祈冉,多年来镇守在云宁边境,可说是个少年英才。
“经过几轮截杀,他只剩三个手下,如今征用了小镇的晒谷场,看守着齐山虎,截杀之人恐不会就此作罢。”霍都慢慢抬起头,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看拾得,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拾得侧脸微扬,难辨神色:“此处恐怕不会太平,还请主上能尽快随臣等离去。”
拾得扭头看看农户家,沉思片刻应道:“我还有事未了,而且如你所言,宋诤是个解开谜题的关键。”
“主上。”霍都正欲出言相阻,就被他毫不留情的打断道:“继续打探孟骁下落,无论生死都要把他找回来。”
“是!”
这一夜,羲和睡的不太安稳,睡梦里她一会看到四哥取补天石遭遇不测,一会见到南宫、北安哭喊着叫姐姐。
“嗷嗷。”小雪狮感应到她的不安,乖巧的趴伏在她身侧,偶尔叫唤两声。
拾得负手立在她床头,看了半晌,不自觉地伸出手,朝小雪狮轻嘘两声,然后轻轻地抚摸她的眉头,羲和眼皮颤动了两下,终是未醒。
翌日一早,天光未大亮,拾得独自一人来到了晒谷场。
场前牌匾上依然保留着“练武场”三字,空荡荡的场地仿佛兵士们还在操练,他们豪迈的传令口号声似乎还在上空回响。
“是谁?”匾额上飞身落下一人,剑指拾得,问道。
“我要见宋诤。”拾得无视贴近喉间的剑锋,全身散发出的气势压得对方有些喘不过气。忽然那人被轻轻推开,露出宋诤疲惫不堪的面容,他望着拾得,只片刻,就惊讶道:“是你!”
拾得也不多言,只一抬手,示意他带路。
阴暗逼厌的小房间内散发着稻谷发霉的味道,宋诤立于一角,即便神色疲倦,但身姿挺拔如松,毫无颓败之相:“之前在吴村村口见到的人果然是你。玄王陛下。”
拾得看他的目光中带了分欣赏敬重之意,对他道破身份也不感意外,他们本就有数次交手,彼此很是熟悉,他单刀直入问道:“一路是谁截杀你?”
“虽是山贼装扮,”宋诤想起几个亲兵惨死面前,不由目**光:“但他们熟悉我的路线和手下,哪怕临时更换也逃不过他们的追踪,而且他们会枭水会下毒会易容,让人防不胜防,绝不会是普通山贼。”
“可有怀疑对象?”拾得问完抿紧双唇,脑海里飞快闪过几个与之相关的人名,能有这般大胆子,有恃无恐,还有能力动用这般好手追杀守将,普天之下也没几人。
宋诤似乎也意识到,但他选择闷在肚子里,毕竟他面前的是玄王,敌我有别,特别是在夏国大败后,他就是云国唯一的劲敌。
拾得也不生气,他明了即便两人现在处于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也绝不会坦诚以待,但他的沉默已经告诉了自己答案,问题就出在云国的上层。
“玄王怎会到此?”宋诤警戒的反问道。据他所知,玄王生性狡黠多疑,从不轻易离境,此番出现在云国云国内腹,极为异常。
拾得微微扯了扯嘴角,拿了一方粗帕掩了掩呛鼻的味道,道:“你云国好山好水,本王心仪已久,看过后才知名家笔下的山水图都比不过万一。”
他说的真情实意,但宋诤压根不信他的鬼话,两人正互相试探间,门外霍都与宋诤手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将军,不好了。”
“主上,快随我等离去。”霍都顾不得太多,等不及便创了进来。
“何事慌张?”宋诤压了压腰间的佩剑,喝道。
小镇外,攒动着密密麻麻的山贼,个个明火执杖,杀气腾腾,各种大喊大叫,震动了整个小镇。
羲和醒来本到处找拾得,也被这动静吸引,此刻立在要塞城墙上,她目测了下人数少说也有千余人,万幸小镇这两日不知何故紧闭城门,而刚刚鬼鬼祟祟想要开门的两个山贼内应也被她带着两个农夫制服了,才没有马上陷入腥风血雨中。
如此多山贼绝不会就是为了抢这么个小镇,是为什么呢?羲和仔细观察地形,发觉此地位于两座险峻的高山之间,地势险要,是通往云国都城上郡的必经之路,守住这里就是扼住了运送物资的咽喉,这也是为何早年在此地建造要塞的原因,但云国最后却撤走守军,把这里荒废了,如同向敌人敞开大门,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而现下,小镇两头的城门外却都有山贼,太不合常理,只能说明,两头的山贼不是同一拨,但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饶是她苦思冥想,也不知道答案就在小镇中心练武场里藏着。
“情势如何?”宋诤和拾得并肩而行,往城门方向,步履匆匆,尾随于他们的是宋诤两个手下,其中一人跛着右脚,另一人手臂挂花,衣裳上血迹斑斑。
“山贼两边围困,不下千人。”手臂带伤的手下神色凝重禀告道:“多亏将军一进来就安排紧闭城门,否则不堪设想。”
“另两面都是光滑平直的山壁,现在我们就是被人在瓮中捉鳖。”拾得嘲讽道。
“既然如此,你属下适才要你随他离去,你为何又拒绝?”宋诤淡淡道。
一路行来,家家户户得了消息,都是鸡飞狗跳,不时传出哭泣声、咒骂声,偶尔擦肩的行人,无不愁眉苦脸,一副大难临头、末日降临之态。
“要走也得等我把要找的人找到。”拾得瞟了他一眼,答道。
算来这会霍都他们应该也到了借宿的农户家,羲和会和他们走吗,他不是很确定,但他已下令用尽任何手段也要把羲和平安带出,希望霍都不要让自己再失望了。
当宋诤和拾得赶到北城门口,发现已有人在加固城门,还有不少人在四下奔走,或三三两两推来重物,或拿了锤子榔头敲敲打打。
而指挥这一切之人远远望去,熟悉莫名。
是羲和,拾得一眼就认了出来,却也很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她竟提早行动起来,他不知正是羲和在寻他时最早发现了山贼内应的异动,并及时阻止了,否则此时的城内早已是血流成河。
羲和早早估算了形势,问了帮忙的农户方知当年守备官兵撤走后,附近农户搬迁而来,繁衍至今不过五十余户人家,约莫一百二三十人,且多是老弱妇孺,不由皱紧眉头。山贼们凶残成性,若是让他们进来只怕是血流成河,他们虽不是自己子民,但都是无辜百姓,打定主意,羲和迅即展开防务。
“户长,劳你带两人去把城内六十以下男子都找来,现下情势危急,已无路可逃,只能齐心抗敌。”羲和说完,户长忙应了声就匆匆带了人离去,与宋诤一行擦肩而过。
“姑娘。”宋诤唤了一声,待羲和回眸,片刻怔愣后,马上认了出来:是你!”
几乎是同时,羲和也叫出了声:“宋诤。”
“姑娘似乎是在下的熟人,但我只在当日村口与你有一面之缘。”宋诤目露惑色,问道。
羲和微微一笑,只一瞬,就异样严肃,道:“宋将军,此时此地,恕我不能为你解惑,请先随我上城头。”
“好。”宋诤应道,一扭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拾得已不见踪影,也是,一国之君,哪会轻易涉险,想了想,立刻追上羲和。
冬日风声啸啸,因着是关隘,呼啸声格外刺耳,天边的薄日显得越发昏黄,低头看去,山贼们不急不忙的用攻城木一下一下的撞击城门。
“嗵、嗵”城门发出沉闷声响却纹丝不动。
看来当年建造这关隘还是用心的,但宋诤没有因为城门坚固而有一丝高兴,依然眉头紧锁,如他所料,山贼们已在不远处赶制攻城梯。
“他们是冲着宋将军来的吧。”羲和平静问道:“之前我还有困惑,但看到将军,就有了答案。”
“何以见得?”
羲和几不可见的扯了扯嘴角,道:“将军想必也发现了他们训练有素,指挥有道,并不是山贼,而这里只有之前剿灭山贼的将军才是他们伪装前来的目标。”
“是啊,我若死于此地,云国上下只会当是山贼群起报复,”宋诤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所以我定不能让主使之人如愿。”
“将军可有对策?”
“没有。”他一拳砸在城墙,身后手下沉声道:“将军,不如我们杀出去吧。”
宋诤摇头道:“有那么一瞬我也想和你们一样杀出去,但我们不能图一时之快,让这里的百姓承受山贼的肆虐怒火,他们是我云国的子民,我们首要职责是保护好他们。”
羲和面露赞许之色,对他说道:“可曾有其他人会知道将军被困于此处?”
宋诤应道:“我五日前曾遣武艺最高应变最强的一个亲兵,带我的书信去向我的恩师求援,按最快速度来算,援兵最早也要三日后才能到这里。”
“那我们就一起先撑过这三天吧。”羲和摩拳擦掌,胸有成竹,在宋诤惊讶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道:“还请将军派个擅长守城事务的兵士教下待会集合而来的农户防守之道,再请将军亲自教导他们如何使用镰刀锄头来应敌,至于我,我会带人赶制一批弓箭,时间不多了,将军请与我分头行事。”
说完,羲和转身离去。宋诤望着山贼动静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安排跛脚手下去教防守事务,又命手臂带伤的亲兵去汇合负责看守的两人,一并把齐二虎带过来。
羲和刚刚走下,就见一些老人被家中主妇或是小童搀扶着,或颤颤巍巍,或面带惧色,来到城门前。
“姑娘,老朽听说外间聚满了山贼,是吗?”一古稀老人开口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声声的“嗵,嗵,”羲和点点头,目光坚定,道:“你们可愿意保护自己的家园,保护自己的家人,如果愿意,手巧有力的就随我去扎制弓箭,家里有竹子、木头和弃用的刀具,都一并搬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这样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毫无信心。
这时,走到羲和身后的宋诤拱手道:“诸位,我是云国守将宋诤,途经此地,现下山贼围城,如果让他们攻进来,必是鸡犬不留。还望父老乡亲,天助自助。”
静默了会,古稀老人拿着拐杖一敲地,扭头对孙媳说道:“去,把家里的桌椅板凳,我的竹椅,全都给军爷和姑娘搬来。”
小城内的百姓从最初的惊惧不堪,转成了同仇敌忾,为了守住家园,为了保护家人,除了嗷嗷待哺的婴儿,几乎都紧锣密鼓的在宋诤与羲和安排下,学习各种技能,改良各种武器。
羲和制弓手艺一流,什么物件到她手中,很快就能变成弓弩,她悉心教导一些农妇,做些辅助的活,又挑了些眼力、臂力不错的农夫,传授他们箭术。
城外山贼也没闲着,攻城梯渐渐已现雏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羲和席地而坐,全神贯注的扎制弓箭,手上不觉伤痕累累,添了许多道鲜红的口子,连拾得是什么时候来到身边都没有察觉。
待他拉过她的手臂,默默拿了布条替她包扎,羲和倦容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唤道:“拾得,你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