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得兀自替她包扎,羲和也不再多说什么,其实早在之前她就察觉出拾得的变化,或许就是从那日他开口问她名字开始。
正在包扎之际,气温骤然变冷,冷的大家即便加了棉服都不停哈气,不远处孩童洒下的汤汁瞬凝成冰。
脑海中陡然有一道光亮闪过,羲和猛地站起,大声喊道:“大家都快去打水。”
众人都呆住了,只有拾得马上明白了其用意,立刻朝混在其中,乔装打扮的霍都及下属点了点头,马上霍都就抢先应道:“大家快照着做啊。”
一盆盆,一桶桶水接力般运上城头,“哗啦”“哗啦”把外墙体浇得透透的,同一时间,宋诤也收到消息,指挥众人把北面的城墙也浇湿了。
山贼们大多在扎营酣睡,负责盯梢的山贼仰着头,一边搓手呵气,一边喝两口烈酒暖身,对城内这般举动大惑不解。
黑夜中,水汽凝结,浓雾弥漫,遮云蔽月。
公子羽独立在峭壁突起岩石上,风吹袍角,猎猎作响,他向下凝视着羲和所在的位置,嘴角轻扬,不断的挥动指尖,幻化出雨雪冰霜。
待到天明,山贼们纷纷醒来,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冰莹之城,在薄日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简直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攻城梯怕是派不上用场了。”一师爷打扮的山贼对着为首头目说道。
头目眯起眼,牙齿磨得咯咯作响,道:“不,不管怎样,都要先试试,让他们赶紧吃饱了,不管怎样,都得按照上头意思,不能让一只鸟活着飞出这里。”
城内粮食、御寒衣物都很充足,制作的弓箭和改良的兵器都分发到众人手中,连八九岁的童子都手握小弓弩,但一夜未眠,几乎每人都红着眼。
宋诤走过每个人站定,面容坚毅,道:“真正的战争到了,现在是你们守护家人守卫家园的时刻,听我命令行事。”
众人听见城外杀声四起,脸上都或多或少现出害怕疑虑之色,这时,羲和走上前朗声道:“大家都不用慌张,外间山贼虽多,但都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宋将军常年征战,是云国的名将,有他在,抵得上千军万马,何况我们有坚固的城池,援军也即将赶到,大家只要按照宋将军的部署,撑个三两日,待大军一到,城困必解。”
“好,怕他个鸟贼,走。”一农夫举起锄刀,应和道。
“是啊,干死他们,”其余众人士气大涨,纷纷拿着兵器冲上城头,宋诤走到羲和身后,用只有两人才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姑娘真是巧言令色,真能蛊惑人心。”
“将军,哪怕我不说这番话,您一样会说,不是吗?”羲和不以为忤,拿眼角瞟了他一眼,看他不置可否,继续道:“何况我说比将军自吹自擂要有说服力多了,不是吗?”
“哈哈哈哈,那南面就靠姑娘了。”宋诤虽然很是怀疑她的身份,但经过这一两日的相处,却毫不怀疑她的能力,说完,带了另一队人马赶往北面城墙。
走时,他深深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立在她一侧的拾得。
百余山贼们训练有素想把十部攻城梯架上城头,却发现坚冰覆盖,城墙光滑如镜,梯子一架上,城头上的农夫只需轻轻一推,就滑将出去,几次尝试下来,大伙儿士气大振,山贼们急的团团转。
很快,山贼们改变了策略,竟把梯子横倒,从远处拉来一车车稻草和柴火。
“他们想干嘛?!”
“他们想点火化冰,哼,弓箭准备,箭头浇火油点上火,”羲和指挥道:“能?射多远射多远,别让他们靠近。”
羲和与众人一道挽弓搭箭,下一刻,数枝带火的羽箭破空而出,“咻咻咻咻”,或扎在地上,或横扫路中,或正中稻草车,一时间,有些马受惊拉着一车草跑的没了影,有些车上的稻草着了火,被北风一吹,马上烧了一干二净。
羲和动作飘逸,百发百中,每一箭都正中目标,看得身边人个个热血沸腾,连连发出惊叹叫好,宋诤跛脚手下更是刮目相看,原先对她放言守城三日还觉得是口出狂言,如今甚是拜服。
山贼头目很是生气,这时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裘中的男子走近他沉声道:“你是不是贼当久了,连如何领兵攻城都生疏了?”
“哼,”山贼头目冷哼一声,道:“如果不是这天气帮了他们一把,坚冰覆城,就凭他们区区百余人,再厉害,我现下也杀进城去了。”
“无论如何,速战速决,你给我想法子赶紧进城。绝不能让齐二虎和宋诤活着进京。”黑裘男子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恶狠狠道。
“放心。”山贼头目摸摸下巴,道:“不就是要他俩的命吗,老沈,过来!”
师爷打扮的山贼闻言,一路小跑到跟前,点头道:“何事吩咐?”
“你去,写封信,绑在箭上,找个最厉害的箭手射进城,”山贼头目远眺冰城,道:“告诉他们,只要把宋诤和老二交出来,我们就退走。”
“哼,你当宋诤他们傻了,会这么痛快把自己交出来。”黑裘男子摇摇头,换来山贼头目的鄙夷一笑:“城里那些愚钝的农夫可不会这么想,用两个人换全城平安,你说他们会不会心动?他们内讧之际,我已调来投石车和云梯,砸也把这冰砸碎了,再用云梯,最迟明日,我们就能完事。”
“你疯了,投石车和云梯一出现,宋诤他们马上就能猜到我们的身份。”
“猜到又能怎么样,反正他也活不了。”山贼头目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宋诤早已是个死人。
山贼随即回撤,城内士气大振,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大家吃了点东西,也不敢掉以轻心,就相互靠着取暖休整。
羲和咬了两口馒头,眉间微蹙,捏着馒头兀自想着些事,有些问题是她一直没想明白的。连拾得去了哪里都没察觉,霍都和他的手下几人则立在她不远处,紧紧守护着,生怕她有丝毫闪失。
拾得步履轻盈,踏雪无痕,只有披风拖过发出轻微沙沙声,在雪地里留下长长拖痕,他独自一人来到关押齐二虎的房门口,听到里面有声响,猛的推了开来。
“谁?!”手下袖箭应声而出,宋诤发现已是拦不及,拾得一抬手,竟生生捏住箭头,然后反扔回了去
“你怎么来了?”宋诤毫不惊讶他的功力又有所精进,毕竟传闻中的玄王自律甚严。
“你不在守城,不也跑这来了?”拾得走到一个裹着棉袍、发丝凌乱的囚犯跟前,道:“他就是齐二虎,你要押解上京的山贼?”
齐二虎手脚戴着镣铐,一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脚边放着两个馒头,一口未动,此刻冻的像两块石头。
“你看这个。”宋诤扔了团纸给拾得:“这是刚刚城外射进来箭上绑着的。”
拾得打开粗粗扫了几眼,马上勾起嘴角,半真半假道:“把你和这齐二虎交出去,我们就能安全了,何乐不为?”
闻言宋诤苦笑了下,原本一动不动的齐二虎脚缩了缩,被拾得和宋诤看在眼里。
“你出去。”宋诤对着手下说道:“在门外守着。”
“?是。”手下合上门,拾得微微弯下腰,出手撩起他的发丝,牢牢钳住他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你同伙让我们把你交出去,你说你回去是吃香喝辣还是……人头落地?”
“你们休想吓唬我!”齐二虎努力别开眼,咬牙恨声道:“士可杀不可辱。”
“宋诤,我看你就带着他出城吧。反正你不怕死,他看起来也不怕,呵呵。”拾得耸耸肩,甩开他的下巴,掏出粗帕子擦了擦手,好整以暇道:“我看你似是读书人出身,肤色白净,指甲都挫的平平整整,卿本才子奈何为贼,可惜可叹。”
齐二虎不吭声,但胸口起起伏伏,宋诤补道:“你本名应该不叫齐二虎吧?你本名叫什么?如若待会死的不明不白,我也好让人给你家带个话。权当你我同路之谊。”
拾得故作不耐烦道:“废话什么?你就直接带了人出去就是。”
“也罢,那这城里就交给你和羲和姑娘了。”宋诤大义凛然,揣了两把匕首入怀,道:“我早就想杀他个痛快了。”
“等等,”齐二虎艰难的开口道:“我宁可随你们上京,至少还能见我妻儿一面。现下出去,他们必是不会让我有活路的。”
“为什么?”拾得为了继续撬开他的嘴,明知故问道.
宋诤也在等着,尽管内心迫切想知晓一切,但面上也没流露出一丝一毫。
“你们送我上京,我自会把一切都说出来。”齐二虎说完就闭口不再言语。
拾得冷冷一笑,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完他一把提起齐二虎,拖行着向城门走去,宋诤带着惊的合不拢嘴的手下,慢悠悠跟在后头。
“将军,没事吧?”手下疑虑的问道。
宋诤拢了拢棉袍,懒声道:“他有分寸,随他去。”
城外山贼正大吃大喝之际,忽听城墙上有人传声道:“齐二虎和宋诤我们这就放下来,你们接了人,必须马上退走!”
山贼头目听到大喜过望,朝师爷打扮的山贼比了个格杀的手势,道:“看清了一放下来就给我放箭。”
很快,城墙上用绳子绑着两人,一点点,缓慢的往下移。
“咻咻咻咻”
两人没来得及挣扎,全身被破空而来的箭枝瞬间射满,远远瞧着活像两只刺猬,滚烫猩红的鲜血顺着城墙流淌下来,甚是触目惊心。
“拉回来,拉回来。”城墙上的人带着哭音喊道:“将军啊将军。”
宋诤盯着两个死的凉透透的山贼内应看了两眼,又扫了眼作势哭号的手下和白着张脸、神魂无主的齐二虎,朝拾得忍不住翘起大拇指叹道:“你这一石三鸟法子当真不错。”
“我要让城内人都知道山贼都是言而无信之徒,这种时候断不能中了他们的计,山贼以为你和齐二虎已死,应会放松些,再有,”拾得拎起瘫软的齐二虎,把他按在尸首面前,冷然道:“我耐心有限,再给你次机会,如还不肯说,下一个放下去的就是你。”
“我,我,全说。”齐二虎扭头不忍目睹,结结巴巴道:“我马上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们。”
这边动静羲和却不知晓,她抱了许久未睡的小雪狮靠着城头避风处酣然入睡,霍都犹豫了会,解下自己的棉袍,蹑手蹑脚的盖在她身上,又抽下手下的披风,挡挂为其遮风。
待拾得匆匆赶回,看到这一幕,瞟了惴惴不安的霍都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
随即他抱起羲和,向之前借宿的农户家走去。
霍都和手下亦步亦趋,不敢靠的太近也不敢落后。
“主上,我等已找到条暗道可以离去,不如现在就带这位姑娘一起走吧。”
这两天霍都虽然对两人相识相处过程不清楚,但也瞧出拾得对羲和很是不同,要知道玄王素来不近女色,至今不仅尚未封后,连嫔妃都没有一个,宫女更是少的可怜,也就太后那里留了些。
“她若是醒着必是不愿意走的。霍都,让两人找宋诤要了齐二虎先带走,他的命很重要,是解开一切的关键。”拾得想到适才他的招供,不觉微微眯起眼,浮起难得一见的杀意,看到羲和睡的红扑扑的消瘦脸颊,心头莫名一软,叹了一声道:“你去抓只鸡,炖个汤。”
啥?霍都傻了眼,目送拾得抱着羲和进了屋,倒是手下反应快:“大人,你好去抓鸡了。”
“去你的,快去办事!”霍都唾了他一口,挠挠头,心道我堂堂指挥使怎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唉,抓鸡抓鸡。
羲和蜷缩着身子,即便睡着面容上还保持着戒备神色。
“羲和,羲和。”冥冥中似乎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她努力想睁开眼看看,可眼皮太沉太沉,努力了几下她也就放弃了。
宁国,少女,能文能武,箭术超群,心中羲和身份的答案呼之欲出,拾得捋了捋她鬓角的发丝,再想到他遇袭失智就碰见她,猛然收回了手,眸光渐渐暗沉下来。
她,会不会知道或者参与其中。
不,不可能,相处多时,一颦一笑,毫不作伪。
但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唉,长夜里回荡着一声莫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