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怎会错?”
“我是说冲撞了陛下。”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大殿之上,萧琰是如何顶撞陛下,但从他刚刚和郕王那场唇枪舌剑,言辞犀利,一针见血,气得郕王捶胸顿足丝毫不让半分,我大约也猜出大殿之上陛下如得气得七窍生烟,种相如何乐得心花怒放。
“关之切,责之深,大人心怀天下,不愿意和稀泥,是国家之福,何错之有。”
他停下脚步,语气带着些调侃与揶揄,“听说今日殿上姑娘表现极好,赢得满堂喝彩,龙颜为之大悦,看来这溜须拍马,姑娘可是下了功夫的。”
哼,讽刺我,不说点漂亮话,都和你萧大人一般直来直去,我怕是见不到今晚的月亮了,更别说同你一道散步。
“我只是个普通人,身无长物,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是生存之道,”我迅速扫了一眼这沉默好看的男子,“大人为何怀疑自己。”
“在画院那次,姑娘说我脾气不好,我之后反思过自己,大约是有些喜怒无常,不大会看人脸色,只是”萧琰欲言又止,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难道大人也能做到和光同尘?”
他微笑道:“不太符合我的性格,然而也得稍微改改,至少要体谅身边人的感受。”
正说着的功夫,我无意瞥见深巷尽头有两点时上时下的盈盈绿光向着我们这边快速移来,带着风的呼啸,挟裹着某种粗重的喘息,及至隐约看清亮出的尖牙,几乎是第一时间,我紧紧抓住了旁边高大男人的手臂,顺势往他身后一躲。
“怎么了,这是小怜,姑娘不认识了?”萧琰扭头望向了我,任由我抓着他的手臂。
“啊呜啊呜”小怜仰头睁大眼睛望向我,将毛茸茸的头使劲往我腿上蹭。许久未见,似乎又长大许多,褪去幼崽的娇嫩,变得更加雄壮了,难怪刚刚把我吓了一跳。
我难为情地放开了萧琰的衣袖,蹲下身亲昵地摸着毛毛头,顺便还有拇指食指去捻它耳朵上的簇毛,我简直爱极了这两簇突兀的长毛。
虽然长大许多,玩心却一直不变,若孩子一般不断在我和萧琰两人中间的缝隙处穿梭。
“我晚上若是没有回衙门,多半是在这里和郕王喝酒,小怜经常会来接我。”
“大人,和郕王一起的女子是谁呢?”
“玉娇娇。”
“芙蓉剑。”我惊呼道。
当我回金兰馆的时候,若儿告诉我被撞的男子等郎中的时候,趁着她和婆子不注意,说是自己内急,哪知一去便不见回来。若儿和婆子还在医馆苦等,等到医馆关门,都不见男子踪影。
“竟然有这种人?”
“可不是,给他看病都不看,分明就是傻子。”若儿嘟着嘴道。
听到傻子二字,我不动声色地说道:“若儿,你还说他是故意撞马车讹钱的,以后休得如此,人都是有自尊心的。”
“那还去找他吗?”若儿小心翼翼地问我。
“他既然自己走掉就算了吧。”我叹口气,始终想不通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第二日便听到萧琰被解去军职的消息,太子少傅、陵州府尹的职位还保留着。消息一出,朝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摇头叹息的,有暗自高兴的,有说风凉话的,当然也有缄默无语,继续按照既定轨迹默默前行的,比如我所在的集贤殿院。
传习堂继续开课,张廷黼这次讲的是先秦楚国大夫屈原以及他流传千载的离骚、卜居等名篇。所有编修都按时赶到,甚至老是迟到的李伯丞师兄这次都是破天荒的准时。萧琰一手推动的传习堂授课,日讲录、三经新义合众人之力的整理,并没有因为他的失势而停止,众人更用心地继续,我感受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一种坚持的态度。因此我也加倍用心听课,将自己完全沉浸在大先生的妙语连珠、引人入胜的讲述中。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大先生一边踱着步子一边缓缓感叹“身在楚国,屈原何其不幸。”
屈原不幸,我不这么理解。
大约是我一瞬间流露的不屑的表情被大先生觉察到,他立刻点我名道:“兰编修似乎有不同的意见,不妨说出来供大家探讨?”
“我不敢。”我担心口不择言会换来大先生引经据典的唠叨。
“有何不敢,百家争鸣,一套成熟的学说需要碰撞才能有新的发展,只要是出自真心,言之有理,可以自圆其说便好。”
“学说谈不上,只是自己的一些浅薄之见罢了。适才听了大先生对屈子一生的追述,并不觉得屈子有何不幸,反而觉得屈子威风。”
我的话让在场的人包括大先生都向我投来惊异的目光。
反正也没外人,我索性是信口开河道:“一人亡,举国灭。屈子投江,整个国家为他陪葬,难道还不够威风”
我好像看到了靠廊子的窗户闪过熟悉的身影,当我再定睛去寻找时,那修长的身影犹豫了一下,迅速消失于我的视野。
萧琰。
大先生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楚,大约是在反驳我,然而我都不在意,好不容易挨到大先生结束讲课,我忙跑到门外,整座大殿安安静静,并不见萧琰的身影。大约是我看错了,骄傲如萧大人之人此刻心情定是不好,怎会有闲心来集贤殿院呢。
接下来的日子都没有碰见萧大人,他也没派人通知我习箭,我很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心情如何,想想每次见面,或是他主动寻来,或是毫无防备地遇到,我从未主动去打搅他。在我心中,他依旧是个谜,他的周围有太多令我不安地禁区,我不敢去触碰。
我想着,等着吧,萧大人肯定会来找我的,至少,他肯定不会忘记督促我射箭的,另外他还说要教我水上漂的轻功。
一日因为赶着完成第二日便要交给大先生批阅的一份传习记录,我左改右改,东拼西凑,终于在日暮戌时得以完成。拖着疲惫的身影,走出西华门,看着宫门外西角楼大街华灯初上,人群熙攘,恍然有一种放晚课的错觉。
少小不努力,都是嫁人妇的年纪还为读书作文备受磨折,我兰木樨竟然也有今天!
影影幢幢中一人牵着马朝我走来,长身玉姿,步履如风,我就知道自己肯定可以等到他,他也必定不会忘记我。
我低垂着眼,控制自己不断加快的步伐,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矜持,还得当做是偶然邂逅地向他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