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踏上门前的木板时,屋里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某人大意将东西碰倒了。
“谁!”
张柯火速冲进屋,隔开内间的屏风上多出了一个窟窿,他又马不停蹄冲进里间,只见一道黑色身影鱼跃出窗户,沿墙根疾走而去,一头扎进了树林中,不久传来噗通入水的声音。
他心弦猛地一紧,赶紧折回前厅,只远远看见了一个湿透的人影爬上了对岸。
张柯眯着眼,似乎视线要透过水面的雾气,眼前的画面就如同一个长镜头快速拉远放大,但远望到一定程度就停止了,这一能力终究受制于距离,被那人逃掉了。
“他娘的,进贼了。”张柯语气平淡嘟囔了一句,转身进屋,掀开地面一块地毯,掰开下面的板子,夹层中藏着一只匣子。
打开来看,交子一张没少,这让他安心不少。转去后面,屋里只有一张床,床边的小案、铜镜和对面的檀木台子,摆设很少,唯一看起来可能值钱的一只花瓶还高摆在木台子上,没有动过的痕迹,倒是那一床被褥被翻了个底朝天。
“不是为了钱吗,莫非这屋子里还有什么?”
张柯心里依次浮现出的怀疑对象,首先是那天见过的六贼,其次就是宅子的实际主人长云公子。
但他方才用过那种感知延伸的能力,庭院里只有他一个人,前者不可能在附近,隋兴义的话他自觉也信得过。对后者的猜测不着边际,毕竟这本质上还是人家的房子,长云公子真想拿什么自己光明正大地来就行,但张柯看过太多电视剧,思想深受其害,现在脑海里歪歪出了不少狗血剧情。
难道他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所以来这里销毁证据了?或者这房子不干净,因为死过什么什么人?
可再带着智商一想,都不太像啊……
于是他又来来回回搜了一遍,看看是不是少了些什么,刚才确实听到过什么东西倒地的哐当一声。
地毯式检查过后,张柯的目标锁定在了地上的一粒圆柱形金属上。
这东西的形状早熟悉不过,黄澄澄的颜色,带着一股子油味儿,可能是从枪膛中退出来的。
这东西是一只真正的子弹。
这就很扯淡了。
因为就算是他或者吴褚这样的穿越者,用的热武器也是用系统投影出来的,确实有杀伤力,但不是真正的枪支,脱离制造者本体一段距离就会重新塌缩成沙子。
可那个无故出现在这座院子的人已经跑远了,这东西没有消失,就说明它是原世界的物品。
更扯淡的是,子弹的质量掂量起来很不舒服,看底火上凹刻的数字,这口径也没听说过。再加上思考,一个未免惊悚的答案浮现出来。
这颗子弹是这个世界制造的,区别于用某种方法从地球偷运过来的黑货。
两者有天壤之别。如果是偷运的,无非是有些人从中作梗赚钱,能运的量肯定很少,但如果能造的话就另当别论的,这意味着他可能会在这个落后的古代见识到现代战争。
这一点,从近代历史上乱卖枪支的欧洲毛子那里就能得到教训。
但这就意味着,有人在暗中传授了科技。
来这里不过两天,张柯实际上已经爱上了这里的氛围,古香古色的气韵,但如果说,有些混蛋穿越者带来的不该带的东西,那这个世界的和平无疑会遭受灭顶之灾。
他不愿意看到那一天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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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怀玉坊,吕氏在此有座占地极大的宅院,其中曲折回环,院落嵌套,勾心斗角。
吕氏三代为官,却无一人是受了恩荫,反而全都是会试中脱颖而出,又在朝考中大放异彩。
吕氏这一代的家长甚至在当年的殿试中评得第二甲第二名,赐进士出身,朝考后编入翰林院,三年期满转入户部,任户部侍郎,只可惜一任到如今,政绩算是中规中矩。
而这个家门显赫,时至今日却名头不大,甚至在一众朝官中不起眼的户部侍郎,却因为家宅的堂皇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在文官集团中饱受诟病。
谈及本朝朝政,冗官的弊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就那户部来说事,侍郎的位置上足足塞了三个人,且不说还有四个等了足足七年没事干,还照样领奉银的可怜人。前些天,倒是听说其中一个实在等够了,卷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离开了汴梁。
怀玉坊吕宅,今日,家主吕薪才背着手,攥着刚从吏部老熟人那里拿到的一封折子,怒气冲冲进了书房,回身关门时,苍白的脸色中显出一丝暮气沉沉。
他也是在朝会后才听说,有个本就缺乏管束的京城贵少,居然暗地模仿了他老爹户部侍郎卢浒的字迹,写了一封折子,又借着他的名义,参了同行吕薪才一本。折子差点递上去了,幸好中途被卢浒本人察觉后拦下来了。
这种事不可能是那个连鸡蛋都不会剥的贵少能策划得出来的,吕薪才心中早有定论。
老人进屋后,早有一位青年站在书桌便后者,锦衣利落,腰悬玉勾,右手托着一本《五经集注,正一本正经地看书,好像对进来的老人没有半分察觉。
“若心术不正,读再多圣人书也是糟蹋了。”吕薪才慢慢说道,不难听出其中忍耐的怒火。
吕长云,或者说长云公子,笑容和煦,放下书本,从桌上拿起一尊青铜纸镇,一边把玩一边说道:“可人本就没有理由求正,也不会就因为读了几句违心的话就觉得自己应当如此,这书中的话,儿子不过是当笑话看,父亲却偏偏说那是圣人之言,可有依据?若是纸上的字本身就是歪歪斜斜,岂能怪罪读书人不能心思澄明?”
老人眯着眼,从窗户斜斜打进来的光亮映出他皮肉颤抖的脸,汗气蒸腾而上,不威自怒。
户部侍郎里面,属吕薪才窝囊,早朝时眯着眼站在犄角旮旯,退朝去时也是一个人走路,各省办事事也是占据一张桌子,眯着眼似睡未睡,闷着头一个人干,寂静得就和一颗枯藤老树似的。可圣上却说他是暗中的猛虎,一发威就能让百兽惊厥。
青年无疑说了什么,引起了这头年过半百的老人的虎威。
可他人仍旧是闲庭信步般走到老人身边,凑近看了看,又摇了摇头,慢慢走回桌边,令人不禁感叹不知礼节地坐上了桌子。
“父亲老了。”青年摇着头哀叹。
“岂不是正合你意?就让我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下去陪你母亲!”老人颤巍巍抬起手,狠狠摔了一下。
青年神情淡漠,“我母亲不需要人陪,特别是你。失节事大啊,让一个未过门的小妾陪葬,势必要折吕家的门面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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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户部办公处,小阁内烟雾氤氲,值官都趴在桌前奋笔疾书,恨不得生出第三只胳膊来批着没完没了的文本。
一个胖的出奇的中年人站在门槛上,向东面望出去,万里的青天,远处的箭楼还有鸽哨声都异常遥远。
卢浒揣着袖子中另有一份的折子,摩挲了半天,还是狠下心,没有托信让那个逆子起来。那个不成气候的傻儿子,读书不成器,欺良霸女倒是拿手绝活,好几次狎妓都让老爹逮个正着,打是不敢打,骂也是棍子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不了了之。
但不曾想这样一个没出息的混小子,居然偷了他的公章和榜纸,写了一封他绝对无法写出来的妙手文章,字字诛心,将那个老侍郎批判得一文不值,若不是他今日正好值班,拦住了这封折子,恐怕就有一干人得剥去一身顶带了。
可问题还是存在,这信他写出来都不难,可这玩意是怎么送进皇城的呢?
卢浒对自己的骨肉没辙,于是卢家公子已经在自家院子里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户部侍郎卢浒眯着眼睛,那张肥胖的脸上展现出迷惑神情,“嘶,这响晴的天儿,那小子会不会跪中暑了呢?”
都说知子莫如父,可卢浒完全想不到,自家亲骨肉完全不理会老爹的命令,早早溜走,此刻正在挂月楼有花魁对坐配饮,岂不美哉。
有钱人的日子,从古至今都是这么朴素无华。
不得不说,户部是六部中冗官最为严重的一部,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只肥的冒油的腌鸡蛋上叮了不少苍蝇。
户部侍郎有三人共任,另外两位老哥都是能说会道嘴皮子抹油的主儿,朝会上数这两个人的画风最为诡异,简直要跪在地上,把头塞进有百年历史的地砖里去,朝堂上那位每每都想挥笔让吏部给这两个人撵走,可一权衡其中流程和交接时库藏露出的空子,还是算了吧。
于是冗官冗费这档子陈年烂事,摊子一代传一代,接了几百年,恨不得让当朝皇帝指着祖宗都鼻子骂你个缺德玩意,不就是放一下权你怂个球,非要给下面整这么多没用的。
于是连例常的政事堂议事也是各省主事互相扯皮扯到天边,没有力气管,也没心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