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前辈不必如此。”张柯简直满头黑线,伸手去扶却扶不动,这个贼首汉子就如同一尊沉重的木雕钉在了地上,再也没说一句话。
张柯站起身面对着雨幕,伸手划过冰凉的雨帘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心里现在就和泼了盆热水一样,烦躁到了极点。
隋兴义刚才话里有话呀,他摸到了自己的住处,可能发展下去,这些贼人连自己的来历都能查清楚。昨天晚上,那三个贼人对冲锋枪的反应不像是初次见过,但隋兴义的反应并未表露出他对穿越者知情。
如果让这个世界的人知道了自己的来历,鬼知道会引发什么灾难。
这时他才想清楚,作为一个为了取材才穿越到异世界的作者,做人做事还是要低调。当时装的实在不是时候,现在倒好,完全被盯上了。他怎么能让这种盯梢专业户离自己远一点,又同时给出一个满意的回答?
沉默了很久,张柯在心中将不少事情的线索连接起来,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这宅院是那个长云公子代为租赁的,是不是在这之前,或许在隋兴义盯着那座院子之前,它就归属于长云公子?再度回想起春霁关于吕家的情报,或许怀玉坊吕氏、本姓吕的长云公子以及隋兴义所说的家仇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深吸一口气,低喝道:“前辈为何要将我至于不义之地!”
半跪于地的贼首听闻身躯一颤,已然在心中拨开了那层怀疑。
“张少侠,莫非你真的和吕长云……”
张柯见他有反应,那自己猜的不错,抢先说道:“不错,因为一些机缘,认识了长云兄,晚辈出师后一直漂泊在外,郁郁不得志,却又他乡遇知音,这是一缘;又是因他帮助才有一处地方栖身,这又是一缘,承人之恩无以为报。
而前辈所言之事,晚辈并未真正了解,不敢贸然断其是非,也没有资格站在不想干的立场上,为前辈说一两句公道话,实在是情义在前,晚辈不得不从!所以今日之事,晚辈就当没有听见,即便前辈于我也是值得敬仰之人,我张柯在这件事情上绝不能掺和,实在是晚辈这颗小人之心当不起考较!
晚辈所言句句属实,苍天可鉴!前辈若见我所说不实,定要我给出个回答,晚辈只能自刺双目,就此离去!”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堆道理,张柯觉得自己这觉悟怎么着也能算一号重情重义的江湖好汉了,反正为了摆脱这个突如其来的锅,能想的他都想了。
漂亮话一大堆,简而言之就一句话:你说的仇家那是我兄弟家,你们之间的仇恨自个儿解决去吧,我一介旁观者是管不着!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不行,我也只能厚着脸皮直接跑路了。
张柯说完这些后,狠狠一砸袖,抬脚就要往斜风细雨里跨,这下更是将隋兴义逼到了不得不当即抉择的地步。
隋兴义面露焦色,他在张柯离去的最后关头终于站起身,跟着踏入了雨中,抱拳浅浅一弓身,沉静下身心,说道:“张少侠留步!”
张柯一直揪着的心里终于放下了,恨不得跳起来为自己的机智鼓掌,但他还是压制住了情绪,同样面容肃穆,斜过头轻声道:“前辈还有什么指教?”
这个素袍男子放下手,长长出了一口气,雨水糊住了他的额发和双眼,看上去苍老了几分。他站立的半晌,最后只是默默道:“隋某本以为,张少侠会因为某些交情而对我这个腌臜之人有所欺骗,实不相瞒,隋某托人了解过少侠近日的走动,不论是三弟还是二弟都将少侠高强的武功视为威胁,隋某刚刚的问话其实都存了杀心,不想是我们兄弟以小人之心揣度了君子之器量,实在让隋某惭愧,今日之事我必当忘记!另外,隋某承诺,只要少侠还在汴梁一天,六贼便不会再打扰少侠的清净!”
隋兴义郑重一拜。
这并非代表什么服软或者对武功高强者的敬畏,而是油然而生的一种佩服。
张柯心想这便宜占得有点大,但转念一想自己说的确实没毛病啊,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本就不该管。
他也转过身体,出于对眼前这个素袍男人、以及两个世界文化中相通的那种侠气的一种莫名的敬意,抱拳躬身一拜。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无需多言,张柯返身径直离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隋兴义的承诺十分信任,六贼不会再查自己的身世了,此刻好似自己的头顶少了几分阴霾,他心头轻松了许多。
走过很远的距离,回头望去,那个模糊的身影依旧矗立在雨中。
穿街过巷,张柯拼着浑身湿透和感染风寒的可能性,一步不停往家走。
说来奇怪,分明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且他也不是穿越之后就没法回去了,但他却很轻易地接受了,那个带有一方荷塘水景的宅院就是自己的家。可能打心底他是喜欢这个古香古色的世界的,除去某些让他的现代神经反感的黑暗勾当。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回到了家中,侧门还是去时的虚掩着,沿着鹅卵石路向前,掠过前厅,往左拐入廊道,走入那座水边凉亭,张柯呆呆站立良久,雨势逐渐加大,雨声绵密如箭矢,池塘上波澜不断,一如他起伏不定的心绪。
张柯呼出一口白气,缓缓合上眼,任由思考在这一方自然天地间化开,就像把自己当做一滴颜料,融化在一汪池水中。
在他曾经那个发霉的阁楼房间中,每每到了被穷困生活扼住喉咙,没法继续生活下去的时候,他就对着那盆半蔫的芦荟发愣,闭上眼,幻想自己生活在自然中,将一天天苦逼的日子抛到脑后。
心情逐步宁静下来,每一滴雨水的声音都仿佛清脆可辨,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肺,张柯席地坐下来,开始反思这段日子。
收到了莫名其妙的邀请,成为所谓追光者,去过两个异世界,同时做了很多以前没想过的事情。
比如雨夜在首尔逗留,去过了曾经这辈子都没有想去的纽约,见到了大洋彼岸的网友戴夫,以及忽然就有了一千万美刀。
兜兜转转一圈,还是做着作者的工作。
张柯在想,他为什么要成为作者呢?为了赚钱?那他诓到那一千万的时候他就该乐呵地买票回家,先入手一套房子一辆车,但他还留着一千万,真的鬼使神差地联系了几个搞电影的同学,询问了IP改编的前景。
如果是为了梦想的话,他已经拿到结果了,直接通关岂不爽歪歪?那他现在是在干什么,假装自己是个古代人,冒着生命危险和被发现的风险在陌生的世界里停留,仅仅因为他热衷收集素材?或者他对成为强到逆天的主角有兴趣?
感觉都不是,他这种怪才一般都极其惜命,也不会觉得用暴力碾压真的有啥成就感,具体什么理由不好说。
或许真因为他是个变态吧。
他慢慢转过一圈,隔着厚重雨幕,虽然闭着眼,却靠着某种感应,清楚地将真实情况和记忆对致起来。因为精神处于一种完全打开的放松状态,所以这种感觉“延伸”的神奇体验发生后,张柯没有一时反应过来。
在他的脑海中,以所在的凉亭为中心,这一方宅院被精确地复刻出了,池塘、房屋水榭、树木,甚至数以万计的雨滴和水花,都被张柯敏锐的感觉所捕捉,纳入了想象之中,先是化形,随后荡漾开层层颜色。
他面带着微笑,抬头“望着”对岸,一座木质房屋的样式便浮现在脑海中,随着凝聚精神,甚至连一些平常不会注意到的细节都以差别的颜色浮现出来。
张柯这才察觉,自己并未睁眼,可脑海中描摹出的景象,不就是自己初次降临的那间邻水屋子么?
难道我领会到了什么通透世界的功法?
他更加聚精会神,屋子便在视野中央不断放大,甚至房屋内雕梁画栋的构造、背面的样子都逐一浮现,而当张柯想象着将屋子缩小,那栋屋子果真缩到了巴掌大小,缓缓漂浮到了他跟前,简直是神奇。
张柯试着伸出手,在幻想出的景致中触碰那栋屋子,让他惊喜的是,屋子被他碰到了,甚至能被拨动着在空间中旋转!
再观察四周,两旁撇去修竹树木,有至少八九座房屋,其中包括一座二层小木楼,这座宅院全部的布局净收眼底。此时在张柯的感觉中,他就像是站在冥冥之中的高处,冷眼观望着一切。
而这种想法愈演愈烈,他开始好奇自己是什么样子。
沉浸在幻境中时,外在的一切细节都暴露在了张柯眼前,可偏偏他看不清自己。他尝试挪动脚步,走到水边,低头往下望,却发现自己处在一团灰色迷雾中,看不清面相。
这种景象有些吊诡,让他联想起一个不好的回忆。
他们。即所谓的高维生物。
忽然,张柯一激灵,睁开双眼,从那种沉浸的体验中猛地清醒过来。这种感觉就像是从睡得很死的梦里醒来,梦里觉得自己很清醒,但醒来之后反而头脑十分昏沉。
“嘶——”
头脑中隐隐作痛,张柯不得不按揉着太阳穴,靠着柱子缓缓坐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不就是穿个越,怎么附加了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
张柯自言自语了几句,对于方才的感受,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苏醒了什么能力,就和之前苏醒的夜视情况类似。
这种能力好像能让他对周围的情况产生一种全知全能的效应,只是这种状态下,自身是处于梦游状态的,醒来后身体乏力,精神消耗严重。
但……但愿不是什么bug。他心里念叨道。
张柯坐了一会儿,他想再尝试进入刚刚那种玄乎的境界,但试过几次都未能成功。只是通过这种玄而又玄的经历,直观上自己的听力和视力更加精致入微了,这让他更加好奇,自己刚才到底干了啥。
或许还有什么触发条件?
仔细想了想,脑袋又开始疼起来,张柯发觉这样干可能很伤精神,干脆先不练习了。
他就这样微闭着眼睛,一脸享受的样子,仰仗着听声辩位的入微听力,一路沿着屋檐下的小路慢悠悠去到了对岸,到了面朝一湾荷叶的屋子跟前。他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本钱——接近十万银铢的交子和一些碎银,就藏在屋子里。
他知道自己离开后,或许昨天晚上那三个贼人中的另外两个就在在暗中为他“看家护院”,应该不会有其他贼来抢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