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自己家祖上也是显耀一时的名门望族,泰山南城羊氏与弘农杨氏、颖川陈氏、琅琊王氏、河东裴氏等,都是有名的士族,举国皆知。
开羊家基业的是“悬鱼太守”羊续,他深得儒家三昧,素有清廉之名,誉满天下,方圆百里,莫不称颂。羊家以儒家思想为家训往下传承。要说最为显赫的还是在本朝,羊家可谓是士族之首,文臣武将,尽皆有知。武帝一朝,羊家人才济济,门庭若市。
大叔羊祜为晋室统一全国、平定孙吴建有不世功勋,是为开国功臣,位列三公。
小叔羊琇曾协助司马炎入主东宫,司马炎登基之后,对羊琇深为倚重,“典禁兵,豫机密”长达十三年;
小姑羊徽瑜嫁给司马师,更是将家族的荣耀推到极至;
父亲羊瑾虽是一介文官,但为人恭谨,也深得先帝信任,任尚书右仆射……
那时节,羊家可谓门庭若市,权势熏天,是何等的显耀啊!
羊玄之沉浸在自己的少年时代,他几乎忘了,他也有过“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恢弘之志。青春之时,谁不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欲与天公试比高呢,只是世事纷纭,一腔热血又有何用?
上一代的荣耀已经成为历史,到了自己这一代,虽然仰赖祖辈余荫,依旧位列士族,但大权早已旁落,自己也是个闲差,恩宠今非昔比。这些年,他冷眼旁观,看得太多,眼看它起朱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
早已将少年时的一腔雄心壮志深埋内心,只求安稳度日即可。可此刻,天上居然掉下一块馅饼,接还是不接呢?
向来士族通婚,以门第最为重要,嫁入皇家,是多大的荣耀啊。想当年,姑姑嫁给司马师之时,羊家赚足了洛阳城各大家族艳羡的目光。
若是容儿能入宫作皇后,光是这身份就足以光耀门楣了,自己膝下无子,女儿若能飞上枝头作凤凰,自己身为国丈,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也可以一扫这么多年因为没生个儿子而受的屈辱了。
想到这里,羊玄之心中的气闷减少了些。
只是,现如今,朝局动荡,现在掌权的赵王司马伦心狠手辣,并无远大眼光,身边的幕僚孙秀更是无耻小人,靠着溜须拍马取得司马伦的信任,整日里胡作非为。司马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遑论其他,容儿年方及笄,不谙世事,一入皇宫深似海……
“姐夫,你要想清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可不是天天都有的。”孙弼察言观色的本领非同一般,看出羊玄之心有所动,赶紧添言道,“更何况,这事赵王已经决定了的,也难更改。”
羊献容察言观色,也看出父亲心有所动,心急如焚,也不再顾忌,提起裙裾就跨过门槛冲了进去,双膝跪地:“爹爹,我不要进宫,不要当什么皇后,我不嫁。”
“胡闹。”羊玄之正在凝神思索,看到女儿跪在面前,又想起自己心中的想法,一时愧疚难当,忍不住呵斥,“大人商议事情,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快回去。”
“爹,我不嫁。”羊献容抱着羊玄之的腿,哭泣求诉。
“容儿,嫁入皇家,母仪天下,这是多大的福气,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的,你怎么这么傻呢。”孙弼在旁边添油加醋。
“舅舅,是你在孙秀面前胡说八道的是不是?”羊献容看着这个舅舅一脸谄媚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容儿!”羊玄之素来胆小,但在女儿面前,父亲的威严却不容有失,见女儿如此有失礼仪,心中愤然。
“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素日的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
“爹……”羊献容泪流满面。
羊玄之终归心有不忍,只得柔声道:“你先回房去,让为父好好想想。”
几乎与此同时,在步广里前光禄大夫刘蕃的宅子里,刘琨也得到了消息。
“入宫为后?”刘琨听到这消息时的反应和羊献容几乎一模一样,只感觉五雷轰顶,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不叫人吃惊?
“是的,现今手握重权的孙秀是她舅舅,是他推荐的。”传递消息给刘琨的正是他的哥哥刘舆。
“哪儿有舅舅把外甥女往火坑里推的。”刘琨恨恨道,“我要去问问她。”刘琨说着就大踏步的往外走,刘舆一把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她问清楚。”他本就准备好了,这些日子就要请父亲前去提亲的,只是父亲这些日子身体不大好,所以还未行动,哪里知道事情会这样不凑巧。
“如今事已成局,她舅舅和父亲做主的,她一个小小女子,能怎么样,你不仅不能去找她,万一她来找你,你也得让她死心,明白吗?”
“不可能。”
“你想想清楚,如今掌权的可是赵王爷,”刘舆说到这里,眼珠转了转,四处看看,走到门口处关上门,回过头来,小声对刘琨说道,“我实话告诉你吧,赵王爷野心不小,一个相国之位和九锡之礼不会满足他的。”
“你是说?”
“你想想,如果赵王果真成功,那姐夫就由世子成为太子,姐姐就是太子妃,日后就是皇后,咱俩名正言顺就是国舅,那前程又岂是如今这状态可比的?”刘舆说的吐沫横飞,似是似锦前程就在向他招手。
听他说的如此光辉灿烂,前途如锦,刘琨心里也活跃起来,太子、太子妃、国舅,这些原先很遥远的称呼一下子离自己如此之近,实在是让人目炫神摇。可是……
“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姐姐想想啊,这世子妃如何能和太子妃想提并论,为了外甥,咱也得助她登上后位才对。”
“要我出卖容儿,这绝不可能。”
“你们尚未成亲呢,谈什么出卖。难道你们……”刘舆陡的提高了音量,屋子里的氛围一下子紧张了许多。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俩清清白白。”
“那就好,那就好。”刘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事已经板上钉钉,我让你对她冷漠决绝,是为了她好。她进宫是毋庸置疑的,心中断了其他的念想,在宫中还能安稳度日,若存了别的心思,害的是她自己,闹出来丢的也是她羊家的脸面。你呀,要是真为她好,就死了这条心,也让她死了这条心。”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刘琨痛苦的坐下来,以手抱头,这样棘手的事情怎会摊到他的头上?
“大丈夫只患功名未立,何患无妻。你与那祖逖闻鸡起舞,夙兴夜寐,难道只是为了一个女子吗?”刘舆厉声斥责,“羊献容是不错,可她注定不属于你,你们有缘无份,就不要强求了。我已经跟父亲商量过了,清河崔家姑娘相貌人品俱佳,等父亲身体康复了,就去为你求娶。”
刘舆见刘琨沉默不语,也就不再说话,转身离去,留他一个人在那里抱头沉思。
一宿未眠,翌日一早,羊献容红着眼睛,随便梳洗了一番便前来寻找父亲。
不料羊玄之经过一夜思索,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羊献容听了,感觉到心中那个叫“希望”的东西份量重到她承受不住,此刻不由的直往下沉,一直沉到不见底的深渊。
“爹,”羊献容泣不成声,“你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官,我又没个兄弟可以承袭爵位的,就算我入了宫,当了皇后,于羊家又能有什么益处,你当真以为当了国丈就可以呼风唤雨吗?”
“你……”羊玄之气急败坏,伸手就给了女儿一巴掌,羊献容半边脸顿时显出一个鲜红的掌印。她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看着父亲,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如此对待过她。
这还是她的父亲吗?
羊献容以一种怨恨的目光看了看父亲,转身冲出书房,快速向外跑去。
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马厩,跨上自己的那匹高大健壮的玉龙马,策马扬鞭,飞奔而去。那还是她行笄礼时,外祖父千里迢迢派人送给她的礼物,这匹马刚被她驯服不久,平时只关在马厩里,轻易不出门,此时被放出,真个是脱缰野马,奋蹄狂飙,羊府下人哪里敢拦,纷纷躲开,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没过多长时间,左弯右拐的穿过几条巷子,就到了刘府。她平日也经常到刘府,刘家下人也都认识她,此刻经吩咐,径直将她带到待客的花厅。刘琨看到她满脸泪痕,心里异常难过,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低下头来。
羊献容没注意到这些,她快速跑过去,抓住刘琨的胳膊,“越石哥哥,你带我走吧,我们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哎……”
“你不愿意吗?”听到这深深的叹息,羊献容徒的,有一种被从高空抛下,将要坠入深渊的恐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一种绝望的情绪在她的胸腔弥漫开来,她感到浑身无力,连站立的力量都没有了,只得在一旁坐下来。
“容儿,我……”刘琨欲言又止,刚要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这不是羊姑娘嘛,恭喜呀!”羊献容抬眼看去,是刘琨的哥哥刘舆,他正一脸兴奋的从外面走进来,跟羊献容打了个招呼,转眼就对刘琨说道,“崔家那边回话了,挑个吉日就可以行‘问名’之礼了。”“问名”是六礼的第二道程序,说明先已经行过“纳采”之礼,亲事已经订下了。
“什么崔家?”羊献容不禁惊讶的问道。
“哦,羊姑娘还不知道呢,弟弟已经与清河崔家订了亲,等皇上和姑娘大婚之后,我刘家也要办喜事啦。”刘舆喜滋滋的说道。
“这是真的吗?”羊献容盯着刘琨,完全不敢相信。
刘琨感到她的灼灼目光,不敢看她,事已至此,也实在不能再说什么,狠狠心,点了点头。
羊献容见了,仰天狂笑起来,“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向花厅外冲了出去,泪水不可抑制的滚滚落下。
玉龙马自被送到洛阳就没有像今天这样肆意驰骋过,它出了广莫门之后,先是顺着官道飞驰,而后又进入了山道,撒丫儿欢跑。羊献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胡乱挥鞭让玉龙马往前飞奔以发泄心中的恨意。就这样,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将速度慢慢降下来。
羊献容抬头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山谷,两边都是绵延的山脉,树荫浓密,西边的那轮红日不再像正午那样散发着刺眼的白光,取而代之的是黯淡的红色光晕,强撑着散发出最后一点光芒,让这幽深的峡谷不至于一片漆黑。羊献容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心中的恐惧随着落日的西沉逐渐加剧。却还鼓着一口气,想要策马向前,谁知那马跑了半天,已经精疲力尽,就在原地打转,再也不肯抬腿了。
羊献容脾气上来,硬要它跑,拉着缰绳与马争斗起来,玉龙马也是个倔性子,一怒起来,嘶鸣一声,直接跪倒在地上,羊献容没想到它会这样,一时松手,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幸好路边都是草地,倒也没有受伤,心中的委屈、愤怒在此时全都涌上心头,再也无法克制,忍不住趴在地上放声痛哭。
“姑娘,姑娘……”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一个浑厚的男声在耳边响起。羊献容心中大惊,抬头看去,见是一个男人站在跟前,他身材魁梧,手长过膝,双目炯炯有神,却泛出红色,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有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羊献容想起,他与上巳节在金谷园看到的那个匈奴人刘聪颇有几分相像,只不过他是一双白眉,在他褐色的脸庞上极为突出,也不知是人是鬼,只觉得特别可笑。
刘曜也吓了一跳,抬起来的是一张极为秀丽的脸庞,哭得梨花带雨,脸上还带着泪珠呢,却傻乎乎的对着自己发笑。又见她衣饰华丽,那白马也非寻常可得,绝非普通人家,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样一个姑娘何以会孤身在这荒郊野外,心中疑惑万分,暮色苍茫中,真有几分怀疑是否山精树妖之类,脑中胡思乱想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她。羊献容哪里知道他的心绪飘到九霄云外,见他这样盯着自己,又羞又窘又恼,怒道:“看你也不是山野村夫,怎的一点礼数都不懂,不知何为‘非礼勿视’吗?”
刘曜听了这话,却是好笑,“我不懂礼数,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这无人旷野,难道合乎礼数?”
“你,巧舌如簧的登徒子。”说着,手上的马鞭一扬,就朝刘曜挥去。
刘曜是习武之人,自是身手敏捷,虽然不曾防备,但也伸手抓住了那马鞭,心中大怒,这姑娘美则美矣,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你这姑娘,年纪不大,脾气倒大得很。我好心好意问询一句,你不领情就算了,何必出手伤人。这山谷之中没有人家,也没有客栈,现在天色已晚,你自己看着办好了。”说罢,将那马鞭甩下,拔腿就走。
羊献容看看四周,日落西山,东边已经显出淡月之色,虽是夏日天黑的晚些,到底这个时辰,也已显出暮色。自己一时冲动跑了出来,此时进退维谷,不知何去何从,禁不住再次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刘曜尚未走远,听到哭声,虽然气恼她出言不逊,又动辄出手,但到底心存善念,见她孤身在此,也着实不安全,只得叹口气走回来。
“姑娘,你不要哭了,眼泪哭干了也不能解决问题不是?”
“你走你的好了,谁要你管我。”
刘曜气得翻了翻白眼,深呼吸一口气,将身上的佩剑解下递给她:“诺,这是我的佩剑,你拿着。”
“干什么?”
“这山谷之中,天黑之后,时常有野兽出没,你孤身一人在此实在不安全,我在前面山腰处有一房子,你先跟我去那里住一宿,明儿天亮了再回去。这剑给你拿着,作防身之用,省得你不放心我。”
“这是什么地方,离洛阳有多远?”
“管涔山,离洛阳大概得有七八十公里吧。你这会儿赶去洛阳,肯定进不去城了,而且你这马也跑不动了。”
羊献容转头看了看那白色骏马,从上午跑到日落,这马也真是疲惫至急了,躺在地上一直不肯起来。想了想,转过头来看着刘曜。刘曜见她的神情充满了探究,心里明白她在想什么,笑道:“你放心,我再怎么不懂礼数,也不会对你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动心思。”
“谁说我未……”羊献容脱口而出,话刚出口,才发现不对,赶紧闭嘴不言。
刘曜见了,只觉这姑娘真是率真可爱,懒得与她计较,依旧将那剑递给她,“走吧?”说罢,走去牵那匹玉龙马,说来也怪,那马见了刘曜也不抵抗,任由他牵着,站起来跟随他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