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宫里头的时辰和凡界是十分不一样的。
天上几个时辰,这地上却已是千万般的变化,也许这天宫里头的神仙喝一盏茶的功夫,世上已过了几天,几个月也说不定。
冥府在这凡界是个人人敬畏的存在,所谓敬畏则是又敬又畏。人死后一切皆归于虚无,万般皆是命数,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但这世间总有些人存了那贪念与妄念,以一种不正当的手段一意孤行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追求美好本身无罪,可若牵连到无辜的人就是极大的罪过。这是凉月在冥界与凡界两地常常往来通晓的道理。
她此时正坐在凡界一间客栈里喝着茶,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随后放下茶杯,不甚欢喜并带了几分无奈地瞥了一眼眼前的两个半拖油瓶。
这两个半拖油瓶自然是这么算的:阳辰算一个,诀曦算一个,芷蔓本身是不算的,因为之前来凡界办差凉月也常常是和芷蔓一道,但这次却不一样,自打阳辰来后,她好像格外放宽心,一心全扑在食物上,完全没有半分心思办差,所以凉月便将她算作了半个拖油瓶。
“我说几位,能否好好同我解释一下,你们为什么要全部跟过来?”经过昨日一天的休息,凉月的精神头已经养的差不多了,此时露出一个十分假意又尴尬的笑,克制住怒气,看着眼前正在狼吞虎咽的两个半拖油瓶,“还有,我再强调一遍,这次的差事很棘手,我们现在连那个人都没找到,你们能先把手中的‘活’停停找找那人在哪,可以吗?”
那两个半拖油瓶,似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嘴里塞了很多东西,没空搭理她。
许久,除了咀嚼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别的声响,小殿下诀曦吃的太快,有点被噎住了,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下后,缓了口气道:“我来冥府的第一天就已经说过了,我父君让我来学习,这次的差事是一个顶好的学习机会,我当然不能错过。”诀曦边说边从那只烧鸡上扯下一大块肉试图塞进凉月嘴里,被凉月轻轻拂开了,他也不恼,继续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把食物。
凉月用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看着这三个半拖油瓶,颇有些头痛。
这三位爷,各自找了些令她无法反驳的借口跟着来办差,硬生生把凉月这次的一人自在独行,变成了四人行,好吧来就来了,本以为阳辰是凡界之人,生前又曾来过这宋国临安界内,可以当个引路的,结果该找的人没找到,反倒是找到一堆卖吃食的摊子,带着芷蔓和诀曦在这胡吃海喝,自在逍遥。
芷蔓也被带得不务正业,这下子办差是指望不上了,虽然一开始凉月便没怎么指望她。
这里唯一还有点用的就是诀曦,虽说在这凡界他的法术被封印住了使不出来,可他手中有流云扇啊,到时候凉月和诀曦双双出手,这普普通通的凡人,就算是他修习了禁术,那也是可以不费太多心神将他魂魄勾摄回了冥府。
想到这点,凉月便生拉硬拽将诀曦带出去找那人。
此时这人间正是暮春时节,处处花红柳绿,用草长莺飞这词来形容这宋国都城临安的景象,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在这绵绵细雨的滋润下,红花绿叶愈发清丽脱俗。
凉月站在临安的一座小桥上,安静闭着眼,脑子里正在回忆临安的地图和在阳卷上看到的此次要找的人的生平。
这次的事情确确实实是比较繁琐,凉月来临安要拿一个名叫郑崇南的人的魂魄,这人本来要出家为道士,后来因为被几位道长说什么前尘未了,便自己在临安郊外一座不知名小山上自己盖了座茅草屋,想做那清修之人,后来不知何故,清修了没多久,竟伤害了许多无辜人的性命,本来阳卷上显示他这寿命早已到了期限,可前些日子府君座下专门负责勾魂摄魄的乘风大人得知他的魂并无离身的现象。
又因着乘风那边仿佛遇上了更棘手的事情,便将此事交给这冥府的执灯阁阁主凉月来办此事。
“凉月阁主,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先去哪里找那个人。”诀曦倚着桥上的石柱,撑着一把油纸伞,出声问道。
“阳卷上面没有写他现在何处,所以我们只能先去他修行的那座山上看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痕迹。”
那郑崇南清修的山在临安城外不远,凉月和诀曦到了那地方没花费多少时辰。
行至山中,一间茅草屋被一些篱笆围着,院子里和道路旁栽种了些梨花,此时正是暮春,梨花开得正好,娇翠欲滴,一朵朵鲜洁如霜雪。
“我给你留的药你吃了没?”微雨夹着雪白的梨花花瓣飘落在她的肩头,他轻轻帮她把那花瓣拂去,在她要进那座小院子前开口问了她一个这样的问题。
她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在这时候问这样一个问题。
实际上他拿给她的补药她没吃,倒不是说怕里面再放了什么药,只是因为她觉得这药实在是很好,她觉得自己可以留着下次真正需要的时候再吃。
但是她还是清清淡淡回了它两个字:“吃了。”
听到她如此说,他一笑,推开那竹门,紧紧握住流云扇,率先一步走进院子,“那便好,小心一点,我总觉得这里有点不寻常,而且有一股尸体腐烂的味道,想来那人极不好对付。”
这若是平时在其它地方,他自然是不会把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但是现在是在凡界,他这久居仙境的神仙不太沾染得了这种凡世的浊气,若在凡界乱用仙法,极有可能遭到反噬,减了修为不说,万一,一个不小心,极有可能伤到仙骨。
虽说他们并不会像凡人一样故去,但是却会魂祭,魂祭便是修为散尽,灵识离开体内,身体成为一具空壳,随后消失,融于天地万物之中。
“小殿下既然知道这事危险,为何要来?”她掏出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将伞扔在一边,紧紧跟在他身后进了这茅屋里面。
里头空无一物,倒像是一个没人住的空屋子,但是却十分洁净,一尘不染,若是没人住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干净。
诀曦淡淡一笑,回头瞥了她一眼,“你可别自作多情认为我是怕你打不过那郑崇南,我纯粹就是闲的,这凡界我以前和四叔过来玩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可真真正正带着目的来这还是头一次。”
说起这个他仿佛甚为得意,那段和长泽混的日子,确实是极其舒服的,赏尽了世间美景,吃遍了世间美食。
凉月看着他的样子,停下脚步,只四下打量这屋子,面上带着笑意问他:“那小殿下去过这凡界的青楼没有?”
“什么?”他正在仔细观察这四周的环境,没怎么听她讲话,也没有看到她脸上灿烂却又不太怀好意的笑容,等他回过头来,就看到凉月正眉目含笑的盯着他看。
这笑容再加上她好看的容颜,诀曦看着看着,一瞬间这心里头像是有一头小鹿在乱撞,在那一瞬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常常跟着长泽流连花街柳巷的小殿下,除了眼前的凉月,这天上地下再没见到过能让他真正从心底夸奖一句“好看”的美人。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但是诀曦觉得,凉月是骨子和外表都散发出魅力的女子。
“我当然去过,而且我还是这风月场中的高手。”被她这么一问,诀曦觉得气氛顿时活跃了不少,他也不再绷着那根弦,将流云扇打开,在自己胸前扇了几下风,倒颇有几分放浪不羁世家公子的感觉。
她挑眉,舔了下自己红润的樱桃小嘴,“那倒是,长泽神君可是出了名的不正经,想来殿下是由他带大的,应该也正经不到哪去。”突然想起了玉落同她讲的那桩子事,脸上的笑意愈深,像是在嘲笑他的风流,却偏偏生得好看,连个嘲笑都没带几分嘲讽意味,“那什么唤作青衣的小仙子,不就被你迷的七荤八素么?”
“那你也是个女子,这天上地下这么多个女子,没几个不对我动心的,你说你是不是也对我动心了?所以在这旁敲侧击询问我对那青衣的情感。”他慢慢逼近她,一双眸子看着她红润的嘴唇,露出个极风流的笑容。
凉月被他逼得紧了,慢慢往后退去,直到退到了墙边一个小小的角落,大着嗓子强调:“那是他们不知道你的真面目,被你迷惑,我可不……”
那“瞎”字还没说出口,凉月脚下像是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突然整个地板都像是塌了下去,凉月没有防备,整个人往下掉,慌乱之中,只感到手腕被谁握住,腰处也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搂着。
诀曦和凉月一起掉了下去。不过这下面却不深,再加上他们平时不仅学了法术,也学了一些拳脚功夫,身姿矫健,很快便稳稳落了地。
这四周很暗,只除了他们上方那一个洞口还透了光下来,其余地方几乎都是昏暗的。
许久他们才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密道,正中间像是画了一张图,图上摆放了一个长方形的物体。
凉月还没有完全适应这黑暗的环境,便发现抚在她腰间那温暖的手快速又很有分寸地收了回去,随后听得诀曦说道:“这好像是一副棺材。”
她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仔细看了片刻,发现果然是个棺材,眼睛向下移去,喃喃道:“那地上的图案好像是乾坤阵。”
“确实是乾坤阵,我曾在黄庐山温不慕神君那里看到过。”他赞同地点头,“这天宫里头的几位真人想来也应该极其熟悉这图,可是这图为什么刻在这里?”
这乾坤阵是用来修炼打坐之用,若修行厉害的人还能窥见神仙的真身,这天上的神仙并不都是一生来就是仙胎,有些的真人、元君也是在凡界修炼多年,又行善事,得善果,骨子里除去了在凡界的妄念,故去后可以羽化登仙,但这种人是很少的。
据诀曦所知,这样靠清修得了仙籍的神仙他认识的也只有黄庐山太白观几万年不曾出现在众仙面前的温不慕神君了。
可这一向被人当作与神界可以意识沟通的乾坤阵,为何放在这却是个疑问。
凉月握住匕首,缓缓踱步靠近那棺材。
他身后的诀曦立马跟了上来,低笑道:“你一个堂堂阁主,可这武器倒是挺一般。”
知道他这小殿下是看不上这把匕首,说实话她刚开始也是看不上这把匕首的,可是冥府的兵器就这匕首小巧些,其余的都是些戟和长矛,要不就是玄铁制成的一把把重剑,她实在觉得用起来有些张扬也不方便,便就挑了把顺手的匕首,后来用着也习惯了,就没有再换兵器。
“这兵器看的不是外表,重点在于好不好用,看人也是一样,不能光看外表,还要看实质,有些人看上去衣冠楚楚,实际上却是人面兽心。”她伸手抚摸着那棺材,寻思着要不要打开一探究竟,但又想到自己是来找人的,那人没有故去,怎会在那棺材里头。
可当她还在思索时,这棺材的盖子却自己“唰”一下往后移去,自己打开了,她一惊,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一根根锋利的箭从棺材里朝着她射了过来。
“你小心!”诀曦从旁推开她,扶着她和他一起往旁边躲过去,随后用流云扇一挡,便将那箭挡了过去,那箭“铛”的一声射进了墙壁里头。
还好武功底子不错,虽艰险却还是躲了过去。
凉月本以为这是普通的箭,想设个结界护着自己和诀曦,却没想到这箭直接穿透了结界,她这才真正知道接这份差事时府君说的“棘手”是什么意思。
“该死的,要是把小爷我逼急了,信不信我解了法术的封印,把你这半座山头给你掀了!”诀曦愤怒说道。
原本这话就是说着出出气,他知道这里就只有他和凉月,并不想着会有人答话。
一个鬼魅般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没想到我居然能有幸见到神仙。”
诀曦和凉月皆往后看去,一个身穿玄衣背后长了一双羽翼的中年男子正冷笑着看着他们。
他的眼角长着一个形如羽翼的黑色图案,这是魔界魔族的标志。
那男子垂在身边的手正缓缓向上收起来,凝了力道,嘴角扯出一抹极其瘆人的笑容,用尽全力,将那混沌不清的黑色光影朝着诀曦和凉月打过来,嘴里低声道;“有了仙骨做引子,看来夫人这下能有救了,这可比那些凡人的心头血祭天管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