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泽在蓬莱观又小坐了片刻,说完锦瑟的那桩事情后,又随意与诀曦攀谈了一阵子。今日虽太瑶去后山琢磨心法道法去了,不会有什么急着要用的文书需要诀曦的誊写,而且蓬莱最近也没什么文书和典籍需要整理的,所以诀曦便没有去做自己的差事,与长泽在这里闲坐。
攀谈时,长泽随意看着诀曦,总觉得诀曦身上少了些什么东西似的,看着看着,总算是知道他身上少了点儿什么东西,忽然出声问道:“你这发间的发带怎么没了?我记得你之前可是宝贝的跟个什么似的,连睡觉都恨不得不要解开。怎么一下子不带了。稀奇得很,稀奇得很!”
那日诀曦在第一天的相亲宴上离席后,长泽好生劝慰了一番那些千里迢迢不远万里从下界仙山上赶来的小仙后,便趁着一个空当询问了天君有关诀曦和凉月如今仿佛熟识的事情。
但长泽其实并不是个好管闲事的神仙,再加上天君他其实也不是非常了解诀曦对于凉月真正的那份情谊。不过这事儿倒也是十分情有可原的,因为诀曦现在自己都要搞不清楚自己对于凉月究竟是个什么感情,天君不太清楚实在很在情理之中。于是听天君说这段往事的长泽也并不十分了解诀曦与凉月的那段前尘。
只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凉月就是一万年前诀曦要死要活要寻找的那位发妻。
长泽之前便不是很喜欢诀曦为了一个女子要死要活的那副样子,但是重情义和深情从来都是个褒义词,不管最后的行为是否对错,它就是个褒义词,于是长泽便没对此事多加上心,反正最后诀曦很快便被封了那段记忆,他想着管他如何,记忆没了,诀曦应该记不起来,那么就能安静好一阵子。
长泽将身子往诀曦那边倾了倾,“我怎么记得这条发带好像是你那夫人送给你的,如今怎么突然不用了,怎么?和你夫人闹别扭了?”
诀曦留了个白眼给他,长泽连忙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改口,摇着扇子轻笑道:“哦,不对不对,我应该先问,你那夫人知道你来了蓬莱,有没有来看过你,我可是知道你把无痕送给了她。”
听到此话,诀曦低了低眉,将无痕从袖中缓缓亮出。
那把传闻里一出便可震慑六界的无痕,发出淡紫色的光芒,变成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模样,稳稳落在空中,剑周身温和,像是从来没有舔舐过鲜血。可就是这把看上去温和的剑天帝曾经用他斩杀过上古残留下来的一头妖兽,用它安定了六界,换来了十几万年的太平。
“她宁可用原来的那把匕首,都不肯收我的东西。”诀曦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极像一朵蔫了的喇叭花。
长泽看着诀曦萎靡神色,“我倒是觉得她不收是个很正常的事情。”
听闻此言,诀曦略抬眼看了下长泽,眉眼中略带疑惑。长泽知道诀曦一定是疑惑为何说这件事是个正常的。
想来诀曦也是个聪慧的神君,如今沾了情爱却变得如此不灵光,长泽悲戚地看了他一眼,才接着说道:“你想啊,她又不记得和你的那档子事情,如今与你非亲非故,她又是个清高的女子,知道你的剑是把极好极贵重的神剑,怎么会轻易就收了,还有我猜呀,估计是她知道了这把剑是要给你未来的夫人的事情对吗?”
诀曦默默点了点头,“你猜的不错,她确实是知道了这把剑有特殊的含义,可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左右她没有收下。”
诀曦示意长泽接着说下去,于是长泽继续说道:“从之前与她几次的见面我能看得出来,她乃是个极其自重又清高的女子,知道了这把剑的特殊意义,不接受实在是个自爱的举动,这留给你未来夫人的剑,你给了她,她必是怀疑你对她有情意,可你从来没有当面和她说过你喜欢她的话,这种明面上不挑开的关系,她一定有些怀疑自己心里想的太多,为了不导致后来自己与你生个什么误会让你们都难堪,索性一开始不要收这把剑,反正要是我,我就会这样想。”
这番话其实诀曦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过他也大致晓得长泽是个什么意思,但他本来一大部分就不是因为这件事神伤的,遂只违心地夸了几句长泽聪明绝顶的话,然后才道:“可我其实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才不高兴的。”
他确实不是因为这件事情不高兴的,他虽然很爱计较一些什么东西,但对于凉月不收他东西的事情,他其实也没有多在意。
诀曦有些在意的其实是因为阳辰和凉月用的乃是同样的匕首,他不想看到凉月与阳辰用一样花纹的匕首,于是想将无痕给她用,没想到居然被退了回来。
但更在意的是三个月前月光洒满整个第一天的夜晚。
紧紧拥在一起的两个人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也让他总是在猜忌自己究竟对于那段压根不稳重的情有了些新的认识。
“四叔,你有没有喜欢过的人?”诀曦将无痕收回袖中,突然问了长泽一个这样的问题。
方才还在谈不高兴的事情,长泽以为下一刻诀曦应该是要说出他到底是因为哪件事情才不高兴的,没想到诀曦却突然换了个问题来问他,长泽愣在了原地,想了许久,淡淡摇了摇头,“常年流连与于情爱里头的,不一定就会有自己喜欢的人,我活了这么久的年岁,说实话,从来没有动过心,我想这个问题,你去问你姑姑她会有肯定的回答。”
诀曦一直是羡慕自己姑姑与姑父的情爱的,抿唇一笑,随后道:“这我自是知道,但我今日想问问四叔,你觉得……”他顿了顿,方略有些紧张似的,又期待又不安地说下去:“你觉得,两个月的相处,足以让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么?”
风从窗子外头吹进来,诀曦的眼睛带了些清明的光,乍一看,长泽觉得竟比未央池里的水还要清澈几分。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诀曦,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睛。长泽摇着扇子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停住了。
“你问我,我也不好回答你,你要知道,我可是十万年没有动过心,我就是一榆木疙瘩,风流可以,真要谈情爱这东西,我还真不懂。”被诀曦清澈的眼睛看的有些发麻,长泽稍稍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身子,“我可是一直觉得情爱是个极复杂的东西,复杂的东西我一向不喜欢沾染,不过既然你问了,我觉得也许是可能的。”
长泽虽说是有些风流在外的名声,可是未必万花丛中过就一定真正懂得情爱,真正喜欢一个人,哪里是像流连花街柳巷一样的简单。何况情爱一直都是复杂的,复杂到隐忍、欢喜、明暗皆可以是爱的一种方式。
听了长泽的话,诀曦想了想自己第一次遇到凉月的情形。那时她带着一个面具,声音温柔,柔中又像带了些清冷。上弦月倒映在汴梁街头的湖中,她问他:“请问阁下,有没有看到一个和您一般高高瘦瘦,眉目清秀身穿蓝衣的公子。”
可回忆永远是回忆,他想其实他是很在意也很看重与她那场隔着面具的初见,回忆之所以能成为回忆,一定是因为那时的人或事在你心里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
“四叔,你在凡界的话本子里头有没有见到过惊鸿一瞥这个词?”
长泽点了点头,正在想他今日怎么话题变得如此快却又如此自然时,诀曦已经坐起身,将手放在小几上,然后撑着自己的太阳穴处,“这个词我觉得是个十分美妙的词,但我想着用在阳辰和她身上也许更为恰当,虽然他们之间很多的事情我都是不知道的,可我就是觉得很恰当,而且我也觉得他们很相配。”
阳辰这个名字长泽是听过的,诀曦带凉月来养伤身边还带着的一个据说是他认识的结拜兄弟好像就唤作阳辰,“她?”长泽认真思考了一瞬,觉得能从诀曦嘴里说出来的她,一定是凉月无疑。
这世间,卑微又不自信的情爱,应该是——连你自己都觉得你喜欢的人和另外一个人很相配。
这日长泽坐了很久,一直在听诀曦絮絮叨叨地说些他时而听得懂,时而听不太懂得话,待到后来言辞遣了青衣来问:诀曦为何今日没有来誊抄重要文书。长泽才起身告辞了。
走到青衣身边时,长泽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诀曦心情不太好,但我实在是不太能回答得上他的问题,你若是可以,便好好同他聊聊,也许这些事情,你比我和他都要在行。”
于是长泽走后,青衣又陪着诀曦坐了一会。
青衣见到地上散落着的凋谢了的优昙曼陀罗花,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本来想将优昙曼陀罗花的事情告诉诀曦,可是她能看出来诀曦现在好像并不想听些这种事,但又不好说些什么,于是只淡淡坐在旁边。
屋子里安静的像是冥海平时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区,过了片刻,诀曦突然看着青衣道:“青衣,你觉得两个月的相处,足以让一个人喜欢上另外一个人么?”
她淡淡垂眸,望着他所在的方向,轻声却又肯定道:“我相信可以。”
诀曦长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也许能,也许不能,情爱从来都是说不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