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临别时我们推不掉的包起了满满一篓的糕点果子,还包括那看起来排到天黑也排不到的热乎打糕,据说是在我们聊天时,着人跑去特意为我们挑来的,老爷子还亲自把我们送到了门外。
“你们有时间啊,就多往我这走走,我那孙儿天天去书馆学习,扔我一个老人在家,闷得慌。”
在卓安卓宁的搀扶下,老爷子就这样一直站在府门前,注视着我们离开,直到我们拐走看不见了他的身影。
“卓夕爷爷的子女,都不在了。”絮儿走在路上,突然很伤心的说起这话来。
“不在了?去世了?为什么?”
“因为一场意外......”她停顿了很久,看她的样子,我原以为她不想再说下去,可随后她又继续开了口:“那是在十年前的某座山上,因为人们擅自闯入触怒了山神,山神一气之下,把闯进山里的人都用碎石压死了。”
她说的一本正经,我却觉得惋惜之中又有些可笑。
“哪有什么山神,你们还相信这种东西?”
“没有吗?”絮儿疑惑的看着我,好像她真的相信所谓的山神一说。
“我告诉你啊,我们外面的世界,比你们这里大得多,我们发现的东西也比你们多很多,比如这个神啊鬼啊的说法,我们早就看明白了,其实就是过去的人因为对这个世界缺乏了解,通过猜测或是谣传,产生的一种广为流传的误会,但实际上是根本不存在的。”
“真的,不存在吗?那为什么会......”
“因为自然演变啊,山体滑坡,地震,火山喷发,洪水,那些都是自然演变的结果,并不是有什么人或是什么神明在控制。所以说,不是谁触怒了山神,这是一场客观的,自然灾害。”
“那......也就不是什么人的错了?”
“怎么会是谁的错呢?如果是有人过度砍伐什么的导致的沙漠化、氧气匮乏之类的客观环境演变那或许是人的错,但如果是类似地震这种根本不是人能控制的事情,那只能说是遇害的人们命中一劫了。”
也不知絮儿有没有听懂我的解释,她就只是默默的走在前面,眼睛直直的,甚至险些撞到墙上,好在我及时拦了下来,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在回医馆之前,我们还要去一趟鲁伟先生的书馆,去探望他喉咙发炎的恢复情况,似乎是前天刚从医馆拿了药,但据说他整日忙着教书,从来都是粗枝大叶的性子,却也不知这药拿回去后有没有好好吃,鲁伟先生我至今尚未见过,不过他的外甥女萧翎倒是熟得很,在我卧床期间,三两天便来探望一次。
萧翎姐大概是絮儿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了,也将会是我在鄀畋城漫长旅途中除絮儿以外最重要的伙伴,她比我们要略微年长一些,常常照顾我们这两个小的,在不用看护我这个病人的时候,絮儿的闲暇时光几乎都是和她一起度过的。
萧翎姐为人沉稳,行事谨慎,身手敏捷,善于审视别人,很少有什么谎言能逃过她敏锐的判断力,平日里惯作一副江湖侠客式的打扮,腰间总是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说是以防不测,记得她第一次在医馆见到我的时候,就暗暗的把手收到了腰间,问我问题的同时,一双丹凤眼盯得我很是惶恐,要我来说,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刺客,对朋友是像避风港一般可靠,对可疑之人,则是满满的锐气。
比起大气磅礴的理事府,宁安书馆就显得朴素很多,从位置上就距离街市较远,在这里即便是最热闹的正午时分也不会有半点嘈杂声,当真是个读书识字的好地方,书馆只有一个小院,院里也只有几个小石墩子和靠墙的一排柳树,北面是学生们读书用的课室,西厢房是陈满古籍的书仓,东厢房则是作息起居的卧间和客房,除了鲁伟先生和萧翎姐之外,还住着几个在家无人照看的孩子。
各个屋子无论是外部的装饰还是内部的陈设都十分雅致简洁,架子桌柜都打理的一尘不染,看得出鲁伟先生常年以来对这里精心的经营和维持,因为学生不多,书馆也没请什么帮手,大多事都是萧翎姐帮着处理,我们去的时候,她也刚好在家。
鲁伟先生遇上我,就像天文学家碰到了陨石,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会儿捏捏胳膊腿,一会儿把把脉,就差配一块放大镜了,随后又像调查户口一般把我的家庭详情和生活习惯问了个遍,明明嗓子已经哑的快要作不出声,还是不顾阻拦问个不停。
“这样啊,那你们外面如果要是像我这样喉咙发炎,一般是吃什么来治疗呢?”
“也是药啊,不过不是这种的,而是经过了加工,变成扣子大小的颗粒,直接吞下去,或者干脆磨成粉再用水冲服就行了,啊对了,也有那种像糖果一样的含片,是在你平时觉得说了很多话不舒服的时候含在嘴里,来防止喉咙生病的。”
“哎呀,那可真是方便啊,咳咳~!额,那你们那边市里的书馆里,一般有多少学子啊?”
“这......我们那边书馆叫图书馆,就是看书的地方,没有先生教书的,教书的地方叫学校,学生嘛,按照不同的年纪,有好多,像我家那边大一点的学校的话能有几千个学生吧。”
“哎呦!那可真是,咳咳~!可真是不得了!咳咳~!”鲁伟先生咳的连话都接不上流,一只手挡着嘴另一只手直捶胸,却还是问个不停。
“额,那你们......”
“啪~!”萧翎姐一掌拍歪了桌子,鲁伟先生这才恍了恍神,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里间煮了药去。
“抱歉了小韩,我舅舅这人就是这样,一研究起什么来,八头牛都拉不动,不过你放心,他要是再敢烦你,我一定给他好好治一治这别扭的毛病。”萧翎姐说时满脸的笑容,可她掰得“咔咔”响的拳头正对着通往里间的门帘,这下是让鲁伟先生连屋都不敢回。
先生本想留我们在这里吃完饭,可又怕天黑了回家的路难走。
“要我说啊,你们就干脆,咳咳~!住这儿!”
“还是算了吧,我们晚上还要帮南叔收拾一些明早要用的药材,而且先生你也要安静休养才是啊。”我可不敢留在这,搞不好会被他问到天亮的。
“是啊舅舅,再说小韩若是住在这,你的嗓子也别想好了,还是改日的吧,今天就先不留你们了。”萧翎姐果然一语中的。
我们因此没有久留,只给他们留了一些卓老爷子包的糕点果子就离开了,倒是临走前萧翎姐又嘱咐了一件事,说是近日宇文肆泽亲自巡访月然洲,现正在施府作客,不日可能会来宁安市巡游一周,因此眼下洲市间查管较严,让我们无事不要往边缘地区乱跑。
出了大门口还听到鲁伟先生追来扯着嘶哑的嗓子喊着:“要常来啊!咳咳~!”
以及萧翎姐毫不留情的训斥:“行了!回去吧!还喊!你想变哑巴是不是!”
回程的路上,已近是黄昏,石蓉夫人的台子早已撤了,住宅区升起了股股炊烟,想必人们都已回到家里,煮起了热乎乎的米饭吧。闻着熟米的香气,我和絮儿忍不住相继打起了哈欠,连白天最热闹的街市区,都变得慵懒起来,食品摊子纷纷撤了旗牌,冲洗锅盆晾起了布蒙子,行人变得稀疏,不见了女人孩子,只剩一些耕作晚归扛着锄头拎着草帽的大汉,车马停在巷子里,牵驶的小伙们蹲坐在路沿上吃着热乎乎的菜包子扯着闲话,连鸡鸭鹅狗也伏在了墙边屋角,不鸣不叫,眼睛都闭了一半。
天色虽晚,熟人的身影还是没少见,没几步就见到江直守抱着几个布袋子大摇大摆的走过去,似乎没看到我俩,絮儿说,那袋子里大概是名贵的古玩器具,江直守的才华似乎并不浅,可他就是怎么都考不进洲府的官员名册里,身上来历不明的盘缠,不是用来喝酒吃肉就是买一些根本于他无用的物件拿来显摆,年年落榜的他,倒是向来不去思考自己失败的原因,整日逍遥自在乐呵得很,而且明明不是宁安人,却在这赖了八年之久,也不知为何。
走到街市头,杂蔬铺子的秦姨堵着我俩塞给一包挂着水珠的新鲜蔬菜,路过李婶儿的百货店时,还给我俩递了几块自家做的皂胰子,我端着这些东西,感受到里面夹杂着大家满满的关怀,仅仅是这些小东西,都显得比我们那边有些人花跳楼价买来用于趋炎附势的礼品珍贵得太多。
正谢着,身后“噗咚”一声,摔倒了一个瘦小白嫩的男孩,直跌在了店门口的台阶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后边还跟着跑来一个黑黝黝的很精神的男孩,不但不伸手去扶,还掐着腰教训起来:“哭什么!你可是个男子汉啊!怎么可以只因为摔倒就掉眼泪呢!”
趴在地上的听了训更是哭个不停,絮儿忙赶过去给抱起来哄着:“奚原,怎么这么不下心呢?不要哭啦,姐姐给你揉一揉就不会痛啦。”
想必这宁安市里是没有她南絮儿不认识的人了,而且哄起孩子来还有模有样的,只是一旁那个眼神锐利的小男孩却一直在训斥着:“哼!这样是不行的,你总是这样不堪一击,将来怎么能和我一起保护阿爹和阿娘呢!”
“呜哇~!哥哥又在凶我了~!”跌倒的孩子哭得更加厉害了,原来这两人竟是兄弟啊。
“我可不是在凶你,我是在提醒你,你忘了阿爹说过的话吗?男子汉大丈夫是不可以轻易流泪的!”
“可是,可是,真的好痛喔!呜哇~!”
“哼,这点痛算什么啊!”看来这位哥哥是个冷酷少年啊,任凭弟弟哭成了泪人,抱着膀子就是不去安慰,嘴上还挂着教科书式的大道理:“絮儿姐姐,你不该抱他的,跌倒了就要自己爬起来,如果是我,我一定要自己爬起来的,怎么可以向这么小的挫折低头呢!”
“是啦是啦,你说的倒是也对,可是你看,奚原的腿流血了喔。”絮儿仔细的检查着奚原的伤口,问李婶儿要了清水轻轻的洗掉了他膝盖上的泥灰,红红的血印子马上现了出来,细细的伤口开始冒出血滴,便赶紧用手帕给他缠上了,直到伤口盖住,奚原才终于停止了啜泣。
奚风的脸色渐渐柔和了些,放下手臂走过去轻轻揉着伤口周围的淤青,可嘴上还是不肯安慰一句,奚原尝试着站起来,却又打了晃,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便提出了帮助。
“你这样可不能走路了,告诉我你家的位置,我送你回去吧。”
“我来就好了,我是他哥哥,我可以背着他,能把他带回家的。”奚风直接拒绝了我。
“可是......”我正想质疑他这弱小的身板,却被絮儿突然拉住了袖子摇了摇头,虽不知为何,还是,就这样吧。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而且天已经快黑了,你们家的医馆还远着呢,要是送了我们再回去,可就要摸黑了。”奚风一边念叨着,一边转过身拉起奚原的胳膊,身子往前一探双手避开包扎的膝盖扶住腿,给背了起来,虽然过程上多少还是有点吃力,不过因为弟弟身子很瘦弱,比起来奚风倒是结实健壮了许多,三两下就背稳了,还歪过头用质疑的眼神瞅了瞅我:“你是絮儿姐的什么人啊?”
一时之间我还有点发懵,还好反映够快抢在絮儿之前先接了话:“我是她大哥!”
错失良机的絮儿,眼睛都快勒成了一条线,斜斜的盯着我,显然是一肚子的不满,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却又不好意思像往常一样“制裁”我。
“这样喔,那可真是辛苦你了。”一副老气横秋的感叹后,奚风背着奚原转身便走了,留下我们一脸的困惑。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啊!”絮儿的拳头都已经握出了筋,我倒是有点喜欢上这位冷酷哥哥了。
“不过,他们俩真的可以吗?看起来也不过十几岁,实在......”我确实放心不下,就算再怎么责任感爆棚,那奚风也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啊。
“这你就放心吧,他们俩这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了。”她方才拉住我,想必是很了解他们的。
“那个叫奚原的弟弟,身体......不太好,而且是不能治的。刚查出来的时候他总以为自己快死了,成天躲起来哭,他哥哥奚风怕别人欺负他,一边形影不离的守着他,一边努力的提醒他说'你是个男子汉不可以流眼泪!'虽然嘴上是这样,但其实每次奚原磕磕碰碰,都是奚风背着拽着给他带回家照顾起来,以前我也有问过奚风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凶巴巴的,那孩子却跟我说'阿爹和阿娘对弟弟都已经很温柔了,可我知道,弟弟需要的不只是温柔,还有力量。'”
我突然有一丝心痛,也不知是为那内心和身体一样脆弱的弟弟,还是那明明温暖却故作冰冷的哥哥,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点点走远。夕阳真的就下了山,哥哥摇晃却有力的身影也渐渐暗淡在余晖之中,弟弟需要的不只是温柔,还有力量,那是一种埋藏在稚嫩的脸庞下,多么成熟的爱。
回到家时天已擦黑,祯姨把我们带回来的蔬菜炒得清香酥脆,南叔钓了快一周的鱼都没见得上钩,今日倒是终于钓到了一条又大又肥的鲤子,斟起了酒得意洋洋的问了好些遍“野生的大鲤鱼!香吧?”
晚饭后我和絮儿一起帮祯姨打理了家事,端上木盆子,去院子里打了水,抢着李婶儿送的皂胰子把今天蹭得满是灰尘的衣服洗了干净,祯姨理着院子里的花草听絮儿讲我们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会儿笑我被肉饼摊子的香味迷了魂,一会儿夸我乖巧懂事得卓老爷子喜欢。
“哈哈哈,小韩今天去送药的路上,还被李婶儿相中了呢,还问他:'小伙子,成亲了没啊?'哈哈哈,就连回来的时候给我们拿皂胰子,还盯着小韩看了好久呢!”
“嗯,咱们家小韩确实讨人喜欢,但我觉得,李婶儿的闺女长得不够用漂亮,可配不上咱们小韩。”
“呦,祯姨,你可把小韩说的跟自己亲儿子似的,还美得很呢,也不知我哪天要是被人家看上了,你会不会也这般不舍啊?”
“小丫头,说什么呢,你们在我心里都是一样宝贝的,要是哪天有人来跟我提亲说要娶我的絮儿,我可非得好好审审这家人不可。”
“哈哈哈......”
我静静的洗着衣服听她们说笑,星光映在皂水的气泡里绽开,又跳进另一个气泡里,像极了这世上的美好,一天的奔波下来,也让我更加确定了自己想留在这里的决心,这让人神往的一切,于我而言实在如同梦境般完美无瑕,无论是这青山绿水,还是这些风土人情,尽是我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画面。当然,也并非每一件事,都那么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