鄀畋147年5月3日,晴
昨夜里本就忐忑不安没睡好,今儿个早上天刚亮,就听见北边课室里一阵阵读书声直敲我的头,这个时辰,对于医馆而言正是我们一家上下做着美梦的时候,可在这里,求学的娃娃们却已经开始念起了书,这整齐的和声,要比南叔的呼噜厉害得多,让我瞬间就清醒透了。
絮儿此时已经在拐角的小厨房帮萧翎姐准备起了早饭,每日都是被她唤醒的我实在捉摸不透,这个从来没有用过闹钟也不养鸡的家伙是怎么起的那么早的。
原以为吃过早饭就可以回医馆了,谁知絮儿却称放心不下林姨,非要去看看才行,我倒觉得她是想找奚风奚原倾诉一下昨晚的“撞鬼”经历才对,不敢对南大小姐做任何反抗的我,自然是老实巴交的跟着去了。
一路上看她的状况,似乎心情一点都没有因为自己的怀疑被印证了而好转,反倒是更加的愁容满面,依然不肯和我讲话,不过今日连我也是苦恼起来了,这白花花的“鬼影”到底是何方神圣搞的什么名堂呢?
到了木牙村,打老远就看见一个黑黝黝的小男孩半蹲在河岸边,想必是奚风又在捕鱼,好在这治炎症的药是难得的不用忌腥辣,不然他的好心可要被辜负了。看见我们来,激动得很,念叨着他阿爹昨日被我们劝回家照顾阿娘了,不过奚班主这会儿已经又赶回戏园,我们也就没见着。
“阿娘很喜欢昨天的鱼汤,她喝了汤又吃了药,晚上烧就退了,人也精神了,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又来捕了。”奚风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火力旺盛的样子,还说今日改下在了水深的地方,而且下了三个篓子,捕到鱼就分给我们。
“不用啦,你能照顾好你阿娘,我们就很开心了,你还记得医馆那个南大叔吗?他最近可是变成了钓鱼高手呢,所以姐姐家里的鱼啊,吃都吃不完呢。”絮儿说话时还去摸着奚风的头,在她的面前,奚风倒真显得像个孩子样了。
“絮儿姐姐,韩胤哥哥,你们来啦!”奚原大概是在屋子里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衣服都没穿好就跑了出来,直扑到絮儿怀里:“阿娘的病好了,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喔!”
“哪里的话,你阿娘能够没事,是你和哥哥两个人的功劳才对。”这跟孩子说话的语气,和平日里对我发号施令的语气真是天差地别,温柔得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那么,你们看到了吗?”奚风果断破坏了这个温馨的气氛,直奔主题:“你们昨天去戏园了对吧,有看到吗?那个白色的鬼影!”
我看着絮儿瞬间严肃的表情,还以为精彩的探索报告即将开始了!
“没有喔,什么都没看到。”
什......什么?这丫头居然骗他们。
“我和小韩昨晚天黑后还特意爬了房子去看呢,结果啊,什么都没有呢,一定要说的话,当时台子前面搭着的一件白色戏服被风吹的动了一下,还吓了一我们一跳呢,不过只是风吹了衣服而已,根本没有什么鬼影啦!对吧,小韩。”
“额!是,是啊,什么都没有。”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除了配合她,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那我们看到的,也是那件白衣服咯。”奚原倒是很好骗,这就信了:“我们看到的时候台子那的风一定特别大,因为那件衣服被吹的飞了出去呢!”
“是絮儿和小韩啊,快进来快进来!”林姨在门口唤着我们,看她的气色,应该是已经无恙了。
我们在奚家一直待到了午后,上午絮儿和林姨在屋子里聊着天,我则是在外面带着两个孩子玩,我教他们玩“警匪”游戏,用杂草编制成了手枪的形状,废了好大力气菜解释明白为什么这种东西能离很远就“啪”的一下打到坏人,两个孩子玩的很疯,奚风还一直凶巴巴的提醒着奚原:“别跑太快!小心一点!要是又摔倒了我可不管你!”
奚原没一会儿就玩累了,跑去草园子里摘花:“我要去采好多漂亮的花,给絮儿姐姐编个花冠!”
我正陶醉在孩子天真可爱的笑容和这怡人的田野中,就挨上了奚风的二次审问。
“你们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吗?”他一双质疑的眼睛冷冷的盯着我:“我们看到'白鬼'的那天根本就没有什么风,而且,那也不是一件薄薄的衣服,是一个有形状的物体!我是不会看错的!”
“这个......我们真的没有看到。”我承认这孩子的眼神很逼人,但是我更清楚违背了南大小姐会有什么后果,骗都骗了,只好硬着头皮骗到底吧。
奚风半晌没说话,过了许久,又换了个问题:“你说你是絮儿姐的大哥,你就是她以前的家里的那个哥哥吗?那你不是应该已经成亲了吗?”
“什么?不是的,我是她在医馆的大哥,她以前的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关于絮儿以前的家,我也是按照她和我说过的来讲,谁知奚风听了却一脸的鄙夷。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你不要被那个女人欺骗了才好喔。”
呵,人小鬼大!
院子的北侧,正迎着阳光下的,是一排挂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布缎,我先前也在屋子里看见一台旧纺织机,想必这些都是林姨辛苦织下来的吧。
“那些都是阿娘织的布喔!”奚风大概是发现了我的好奇:“小韩哥,我听絮儿姐说你是个外世人,是来自一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世界,你该不会,没见过织好的布吧?”
“怎么可能!我们那个世界也有这些东西的!不过,像这样挂起来晒的样子,我还真没有亲眼见过......”
我正看着这些被风吹得飘舞的布出神,奚风却突然又把话题拐了回去:“那个影子和这个不一样吧?你也看到了,白色的布,和那个白色的鬼影,不一样的对吧!”
当然不一样了,戏园里的明显是个人形啊。
“不管一不一样,都不是你这种小孩子该担心的事,你呢,就好好照顾你的阿娘和弟弟就可以了。”
奚风突然垂下头:“等我长大就好了......等我长大,我就再也不让阿娘织什么布了!”
他紧紧的握住拳头,身体绷的僵直,非常气愤的告诉我:“那个染坊的爷爷根本不是什么好人!阿娘的布一直都是卖给他的,可是他现在不仅强行降了价,还威胁阿娘每个月要多交一倍的布匹,否则就再也不买我们家的布了。阿娘就是因为太累,才会病倒的!”
孩子眼中写满了愤恨,那袁晋安老爷,居然是这样的人吗?
“我还不知道,那个袁老爷原来是这样的,我只见过他的妻子,就是那个总是在街区给穷困百姓发送粮食的石蓉夫人。”
“那位夫人啊,那真的是个好人喔,袁晋安可配不上她!”奚风说着,还端起小胳膊叉起来,好像很懂的样子。
“你才多大个孩子,你懂什么叫配不配得上吗?”
“我当然懂了,志同道合品行一致的人就是配得上。我阿爹辛苦带领戏班的人拼生活,我阿娘每日操劳照顾家,他们俩就是配得上。絮儿姐心地善良人也热情,你虽然闷了点但也是个好人,你们也是配得上。”
“我哪里闷了!再说我和那丫头配什么,我是她大哥!”
“亲生的吗?”
面对我的反抗,奚风倒是一点不慌,细细的小眼睛一斜,直接一句话给我顶了回来。
“不,不是。”
从奚家出来,顶着粗糙的小花冠,絮儿的心情似乎都好了很多,我也终于是如释重负。我问过她关于白影的事为何要骗孩子们,她却一本正经的质问起我来:“难道你想说实话,然后吓唬得他们俩睡不着觉吗!”
“你该不会是个撒谎高手吧?我听奚风说,你家里还有个成了亲的哥哥,怎么你跟我却说你现在除了南叔祯姨都没有别的亲人了呢?”
“那个啊,那是当时为了帮忙林姨哄孩子,随口编的故事而已,你居然把小孩子的话当真,还怀疑我吗?”
“额,当然不是了,不过你能骗得动奚风那个孩子,还真厉害。”在我来看,除了鬼影,就没什么能考验得动奚风了。
絮儿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你难道已经开始对付不动他了?哈哈哈!该不会是发现他比你这个大哥还成熟,怕了吧!”
“怎,怎么会!不过那个孩子有时候真的像个大人。”
“是啊,大概是因为承担了太多家里的事吧,明明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啊......”
这时候的街市正热闹着,絮儿说回家太早说不定还要被抓去做苦力,干脆多转转。我们因此边走边逛,几乎把街市走了个遍,路过西北角的一个摊子前,正研究着这家卖的摆件,却碰见戚先生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快步走出来,我便连忙上去打了招呼。
“戚先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您,您这是在?”
“哦,是你们啊,今日戏园里的工作结束得早,我来这附近的朋友家里,定制一些过几日演出要用的道具。”碰到我们,戚先生似乎有点意外,神色慌张的样子。
絮儿看见他好像也有些惊讶:“敢问的戚先生的朋友是做什么样的道具?是服装?场景装饰?还是……表演用的武器?”
“额,都有,我的朋友也是个戏曲爱好者,他……”
“哎呀!”戚先生话说到一半,竟从一旁跑来个拿着糖葫芦的孩子,没看着路,直撞到他身上,糖葫芦黏黏的糖渍,全都沾在了他整洁秀丽的衣服上。
“叔叔,对不起……”小孩子很自责,委屈的道歉。
“啊,没事,衣服脏了洗干净便是,倒是你,没有摔着就好。”戚先生一如既往的温柔,摸摸孩子的头,便叫他去玩了。
“谢谢叔叔!”孩子开心的跑开了。
“戚先生的性子真是好啊。”
我随口的一句感叹,絮儿却噗嗤一乐:“可我怎么听说,您衣服上的牡丹绣花是您的最爱,在戏班子里,谁若是弄脏了您衣服的绣花,您定要说他几句的!”
她这一说我才看到,那糖渍不偏不倚的都印在了精美的绣花上,把好生艳丽的一团牡丹“毁了容”。
“哈哈哈,毛手毛脚的大人自然是要说说了,否则他们改不了不谨慎的毛病,带到了台上可就不好了,这小孩子嘛,天真率直是自然的,怎么能降过于他呢。”
戚先生称还有要事,便匆匆的道别了。大概了常年唱戏,有些习惯已经深入骨髓了,他连走路的样子都像是在戏台上一样踩着点,微摆着身子。
从他走后,絮儿又陷入了苦闷状态,全程都不怎么开口说话了。回到医馆,她就一直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的剥药皮,我实在看不得她这消沉的样子,便想个法子逗逗她:“师姐,我教你说英语吧。”
“鹰语?你会说鹰语?好啊!你教我!”果然,一给她讲起外世里才有的东西她就马上恢复了精神。
“好,那我们先来学基础的,这个苹果,用英语该怎么说呢?”我拿出篮子的一个苹果托举着,模仿起我那身为教师的爸爸讲课时的架势来,絮儿两眼放光,直等着我讲下去。
“是‘Apple’!”
我本还想着她待会儿笨拙地学起来的样子,可她却突然摆出很气愤的表情:“爱什么坡啊,你当我是傻的?哪只鹰会发出这种声音啊。”
鹰?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不是鹰,是英......哎呀,就是我在外面生活的地方,有一个......村!村里面住的人长得不是很白就是很黑,他们之间说话就是用我说的英语。”
“你生活的地方一个长得很白又很黑的村,他们说的话我学来有什么用啊,不学!我还真以为你会鹰语呢。哼!”絮儿埋下头继续剥药,完全不想再理我的样子。
不知所措的我突然想起来,她这几天都没有见那个半夜跑来的小伙子,该不会是上次“约会”闹了什么矛盾吧:“絮儿,你最近是不是失恋了?”
她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失恋是什么意思?”
“就是和你男朋友吵架了”
“'男朋友'又是什么东西?”
“就是那个和你感情特别好,你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跟你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
“那......不是你吗?”
这,一瞬间搞得我居然还有点难为情了。
“反正你最近心情很不好,是吧?”
絮儿的眼神变得暗淡起来,放下了手里的药篮,用一副好像受了委屈似的语气和我说:“小韩,如果你的朋友要去做傻事,被你发现了,你会不会阻止他?”
“不一定喔,那得看他具体要做什么,有些时候旁人觉得是傻事,对他自己而言却是很值得去做甚至是非做不可的事,我们不能用自己的观念去替别人做决定。”
她的眼睛开始泛红,我突然害怕起来,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伤到了她。
“那如果,他会因为那件事而死呢?”
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不过眼前来看她只是在替别人担心,应该不是什么可怕的事落到她本人的头上,这一点,还是让我有些宽慰,但她说的话,确实提起了我的紧张感。
“那就阻止他吧,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
她看着我不说话,但她那坚定的样子,应该是我给了她期待的回答。
“絮儿,你一定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人的生命更珍贵,留下一条命,就有机会改变很多事,可如果没了命,那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说出这样的话,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毕竟在不久之前,我也曾经是一个,不懂得珍惜自己生命的人,但现在,我却很努力的想去挽救别人。
絮儿点点头,放下药篓回到了屋子里,许久都没有出自己的房间。晚饭后我见到格子映着晚霞飞了出去,而那天夜里,本想再去安慰安慰她的时候,却见到她又去了东北处的药田。我没有打扰他们,因为我知道,当一个人真的很脆弱无助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她心里深深思念的那个人。
虽然她坚持说担心的事暂时还不能告诉我,但联系起最近发生的种种我大概猜得到,她所顾虑的,应该不是收信的萧翎姐,而是和那百里笙有关,很可能就是,那个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总能让她变得不开心的,闻名全境的戚尘歌。
但我同样在意的,其实还有此刻在田里与她相会的,短发男子......在这延续古代风貌的鄀畋城,无论男女皆是长发,我的短发正是大家辨识我外世人身份的最明显特征,而絮儿见的这个人既然同样是短发,那么他一定也和我一样,来自鄀畋城之外的,我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