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絮儿讲到,奚风奚原几乎是在戏园子里玩着长大的,对那无论是场景布置还是人员道具都绝对是熟悉的,况且奚原胆小怕事也就算了,奚风那么稳练的孩子是从来没有被牛鬼蛇神的故事影响过,即便这世上确实没有鬼,但是两个孩子在晚上看到了奇怪的白色人影飘闪过去应该是真的,左右我们下午也是要出来送药,还是顺路去拜访一下,那在整个鄀畋城都堪称闻名的,百里笙戏园。
戏园位于市区东侧中心的位置,老远处就能听到浓浓的曲味儿顺风而来,虽不是我们外面听过的曲子,但风格基本无异,词曲内容,也无非是这里的一些历史典故或是民间传段,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功夫了得的杂耍排面了。
才走到戏园门外,就正巧碰上了将要外出的奚班主,与絮儿很熟络,认识过我以后,还戏说要把我的形象加在他们戏班准备新排的节目里,奚班主长相有点凶,脸平平的还很方正,不敢想象画上了脸谱会是什么样子,但其人却很和善,说起话来习惯性的端着右臂背着左手,声音里还是多多少少带着点戏曲味儿,好像近两日都没有回家,也不知夫人患病的事,还准备带着几个弟兄出去买做新戏服用的布料子呢,听到我们说起了,才心急起来。
“您可得多抽时间回去看看啊,林姨现在卧病不起,家里可就全靠奚风那个小家伙撑着呢!”絮儿抽着眉头万般嘱咐着。
“是了是了,所幸今日清闲,我交代完这边的事就赶回去!”奚班主赶着说,赶着就已经开始往园子里挪动了。进了园子唤了副班主,把杂七杂八的琐事好一番交待,才拽起袍子告别我们赶了出去。
虽走得急,临行前还是在絮儿的追问下告诉了我们,奚风奚原吵着说看到“白鬼”的位置,正是戏台下观众席最前排的地方,可我们大概看了一眼,这里明明除了几副椅子什么都没有,椅子上头就是天,也不可能挂着帘子之类的东西。就连奚班主自己也说,孩子年幼,想是看错了,倒是从那天起再也不敢来这边玩就是了。
我估摸着也就是个乌龙,絮儿嘛,毕竟是女孩子,会多心倒也正常,我也不过是陪她看个清楚,免得她整日惦记着,但好歹算是不负此行,正赶上园子里为几日后的演出彩排,当前这里自然是不许外人进来的,我们两个仗着是班主的熟人,得以“随意出入”,这就坐在了视野最好的位置,欣赏起了还未“上映”的节目。
听闻这出戏,是准备要演给过几天来访的宇文肆泽看,戏名叫《乔子论》,讲述的是六百多年前的历史事迹,据说当时的青原洲由乔家管制,却被图谋不轨的武家人诬告,说其贪污受贿还打骂良民,引得全洲百姓联名抵触要求乔家交出兵权,乔家长子乔敬山却和武家人拉起了官司,公堂上长文大论,不仅顺理成章的洗了冤屈还了自家清白,还直中要害的戳了武家常年为非作歹的软肋,以此灭了武家。
我们看着的,是这出戏里最精彩的环节,也就是对簿公堂的部分了,扮演乔长子的,是这戏班里最响亮的名角,戚尘歌。
戚尘歌是“百里笙的奇迹”,不到而立之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听说是九年前在千芷洲与奚桐朔偶遇,二人不仅一见如故,对方还发掘了戚先生的天赋将其请进了戏班,至于戚先生从前是做什么的,就不得知了。
此人号称戏曲界的千面能者,说是这世上没有他唱不响的曲儿,也没有他演不活的角儿,乔长子这类人物,在这百里笙中就只数他戚尘歌唱得最为漂亮,与我们常见的戏曲稍有不同,这出戏里乔长子多数是极快的唱词和舞刀弄枪的桥段,旁的先不说,光是这词就听的我跟不上溜。
“想我那,呕心沥血的老父君,一生良苦为百姓,两袖清风作明贤,三餐陈米伴粗茶,四方忠谗心中辨,说的是,那谦卑有礼的由衷话,廉洁奉公的肺腑言,做的是,好理好政安好民,把千家万户挂心间......”
没几句,我就已经随不上了他的节奏,可人家唱得却是轻松得很,不紊不乱不嘶不喘,而后的耍花枪更是惊艳绝伦,所有动作跟锣鼓声的结合堪称完美,节节在点,每一个停顿都铿锵有力,每一处连贯都行云流水,让我这个从不看戏的人都忍不住接连感叹。
那时的戏台似乎并不是表演的场地,而是历史上真实的公堂,那时的戚尘歌似乎也并不是他戚尘歌,而是乔长子本人,他的每一个转身,每一个踏步,都近乎浑然天成,而他每一刻的眼神,都散发着想要淹没这整个戏园的光芒,让人每看一眼,都不自觉要被他拉进这台戏的意境里,难以回头。
絮儿不知是看的太认真还是彻底被惊住了,一言不发,只带着满脸的凝重,直到整出戏唱完都没说过一字半句。
“戚先生近日,可有什么心事?”不知为何,我们厚着脸皮请求进了后台,见到了这位天人般的才子,絮儿张口的第一句话竟不是赞美而是这个古怪的问题。
戚先生只抬头瞧了她一眼,淡然一笑,放下手中方从头上摘下来的花饰,幽幽的回道:“南姑娘何出此言,莫不是觉得戚某今天,唱得不好?”
絮儿顿了顿,好像有些紧张,又好像有点失落:“不......不是,戚先生的表演一贯惊为天人,是我多心了。”
看到我,戚先生竟说了与奚班主同样的话,想要把我写进戏里,还说要亲自扮演我的角色,可我这种每天无所事事的人,又有什么故事可演呢。当我说想要他的签名时,整个后台的人都一脸鄙夷,我只好去旁边架子上挑来纸和笔墨递给他,跟他说写个名字就好,却没想,还是被残酷的现实浇了冷水。
“实在抱歉,戚某自幼家贫,不曾读过书,并不识字。”
整个后台哄堂大笑,大家纷纷来问我到底何为签名,又为何会想要这种东西。我被这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突然觉得尴尬至极,好在戚先生及时为我解了围。
“好了好了,都散去吧,你们这样盘问一个孩子,是一群长辈们该有的样子吗?”戚先生半严肃半说笑,众人听后都有些惭愧的退了去,只留下我们三人继续聊着天。
闲谈中我们也渐渐熟悉起来,絮儿先前虽说因为送药与戚先生见过几次面,但好像只是简单的彼此认识,似乎并未像今天这般,说了这么些的话。
“韩公子,可喜欢医馆的工作吗?”戚先生突然问起我。
“喜欢啊,很充实,而且很有意义。”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回答简直像在演讲。
“哦?那你觉得,是怎么样的有意义呢?”戚先生一边与我们说着,一边卸下了脸上的彩妆。
“能帮助很多人啊,也能交到很多朋友。”
“嗯,是了,这正是最重要的两点。”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脸上的妆也已经卸了一大半,去掉了高高的眼尾,粗粗的眼线,露出他自己本来的双眸,倒是让我觉得,丝毫不逊于他浓妆的神采,先生的眼睛十分明亮,即便是这样在台下坐着,也充满了坚定的神气。
“我虽不是一个医师,却一直深深的敬佩着,也羡慕着行医之人,这一来,就是能悬壶济世,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比帮助别人更能让人由衷的开心了,这二来,就是能广结良友,人生在世,并非所有事都能靠一己之力去应付,就算是再强硬的莽夫,也有其力道所不能,因此挚友,是必不可少,也是弥足珍贵的。”
说罢,先生的妆也便完全卸下了,他本身的皮肤就很白,五官精致,实在是个十足的美男子,连我一个大男人都暗自感叹,又何况是一旁早已看呆的絮儿呢。
“先生说的极对,这两点,确实非常重要。”
完全卸了妆的戚先生,不再严肃,露出笑脸来:“我在宁安听得最多的,一是对理事卓夕的夸赞,二就是对南氏医馆的感激,我想这里面,付出最多劳力的,应该就是南姑娘了,奚班主常常与我说起,说你是个生龙活虎的救世主,谁家有事就往谁家跑,从不见你喊过累。”
被戚先生夸奖,絮儿突然红了脸。
“老实说我很羡慕公子,能有机会和南姑娘一起救死扶伤,这当真是我一直向往的事情,只可惜,戚某不善医药,今生怕是不能如偿所愿了。”
“没关系啊!他也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着我的,先生若是喜欢,大可以来试试嘛,如果先生真的来我们医馆,我,一定会很开心的。”絮儿匆忙抢了话,又一脸难为情的样子,难道是对这个比她大了将近十岁的男人犯了花痴?
“哈哈,南姑娘说笑了,戚某自入了这'百里笙',便已决定将毕生奉献于此,若有来世......”
戚先生话突然哽咽,此时两个刚换上戏服的大哥从旁边屋子走过来:“你才是说笑呢,你戚尘歌要是去当大夫了,我们这戏班子岂不是要解散了?”
“就是呀,你可别动歪念头啊,咱们这儿可不能没了你!”
戚先生看着他们两人直笑,看来先生在这“百里笙”不仅是地位高,人缘也是好得很。
可絮儿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原以为这精彩的一天会在回味着戏曲的夕阳下画上一个文艺味十足的尾音,却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絮儿半路上突然以师姐的身份对我下达了命令:“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今天晚上天黑以后,我要去探个究竟!师弟!跟我走!我们去萧翎姐家等天黑!”
天呐,她不会是认真的吧。当我端着萧翎姐家水蓝色的印花瓷碗一边吃着硬邦邦的炒菜喝着温乎乎的鸡蛋汤一边接受鲁伟先生穷追不舍的“采访”时,我才确定这丫头当真是要折腾死我没错了。
萧翎姐满眼嫌弃的看着桌上的饭菜忍不住打断了这一期访谈:“舅舅!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急着来和小韩说话才把菜做得半生不熟的吧?”
鲁伟先生的脸直接红了半截,努力地辩解:“哎呀这个炒蔬菜差不多熟了就行了,炒得太久这菜里的营养都没有啦!”
看来他的嗓子是彻底好了,不过眼下我倒是希望他还能再发会儿炎。
“那你至少也把汤给烧热吧,碗边儿的都已经凉了啊。”
这下子是红到了脖子根儿:“哎呀这个汤嘛,不能烧的太烫,你们都还小,嘴巴都还很娇嫩,这要是给烫坏了,那得养好一阵子不能吃饭的。”
“你这都是什么理论,我说你啊,你要是不想做就不要和我抢着做行吗,人家难得来一趟却吃的都是没做熟的菜!”
随便怎么样都好,我现在只觉得在这吵闹的氛围中仍然默不吭声的絮儿特别吓人,大口大口的塞着饭,也不见她嚼几下就猛地咽了下去,看这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吃没熟透的菜,眼睛也根本不见转一下,不知在想什么。
我虽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对戏园的“白鬼”那么执着,明明已经看过了那里什么都不可能有,但我想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社会,惹火一个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还是赶紧吃饱了乖乖当个小跟班吧。
因为书馆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萧翎姐没有跟着我们来,大概也是知道絮儿在犯傻,不想来参与这种无聊的行动吧,出来时天已经是全黑了,街市里半个人影都没有,安静的慎人,路过袁家门前,还看见袁晋安老爷灰溜溜的钻进了门,染坊每日都是不到黄昏就停了业,今儿个偏这么晚才回家。
“快点走,别出声!”絮儿直冷冷的催着我,她这样子像极了是要带我去偷东西的贼头子,不过以现在的处境来看,她肯跟我说话就已经很不错了。
到了戏园附近按照她的指示,我们从园子后面的一个杂物堆爬上去,一直爬到了屋顶,沿着边儿的就是戏台正上方,直接探出头就看到了一排排椅子,想也只是徒劳一场,这黑漆漆的时候戏园子里除了这些空荡荡的椅子还能有什么,难不成会有,白色的鬼影!
“哈......!”我一口大气还没喘上来就已经被絮儿封住了嘴,万想不到,这一探头居然真的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忽闪而过,没一会儿又从反方向闪回来,来来回回好几遍还直旋转,隐约能看到披散的长发,样子就像个女人搭了一身白布,不,这世上没有会悬空飘荡还直转圈的女人,这分明是鬼!
我捏着瓦片的手直抖,絮儿却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比划着示意我悄悄退回去,我们按照原路从杂物堆爬下来,确切的说,我是坐着滑下来的,双腿早就发软没了知觉,可她却连个缓神儿的时间都不给我,拽着我就走。
回到书馆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是半个魂儿丢在了外边,只想问问这宁安市里有没有驱魔的师傅能赐我几道符,萧翎姐在门口迎我们,看到絮儿那严肃的样子和我这张惨白的脸似乎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真的......是那样吗?”
“嗯。”絮儿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我则是一肚子话却麻了嘴说不出。
“天也不早了,你们先在这休息吧,我已经叫格子给南叔送信去告诉他们你俩今天留在这了。那些事,就先别想了,明天我理完了书馆这边,再去替你好好查一查吧。”
萧翎姐说的格子,是一只假信鸽,说它是假的,只怪它太笨,飞出去就迷路,平生就只找得到两个地方,医馆和书馆,向来常常是作为这两姐妹传悄悄话的专属仆人。
我瑟瑟发抖的躺在床上,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誓从今天起晚上再也不出门,当下我连眼睛都在犯愁,这睁开吧,睡在不习惯的地方,黑夜里看见什么都会疑神疑鬼,这闭上吧,墙缝里吹进来一杆儿风我都要惊慌的瞅一眼是不是进来了什么人。
都怪我那喜欢惹麻烦的“师姐”,闹了这么一出,又害得我半宿睡不着,可是仔细想想,若真是鬼,为什么只是飘来飘去,既没有声音,又不伤人呢,而且冷静下来后,感觉自己也是事发突然慌了神。
我是一个来自先进社会相信科学的人,悬空飞舞这种事在这个古朴的时代是有点难办,倒也不能就说一定不行,要知道在这里,武艺超群的也是大有人在,单讲戏班里那些个舞刀弄剑的师傅们就有这个可能,可如果是人为,那又会是谁,为了什么,做这种奇怪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