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舒青固执的抓着左腹的手。那是双和少年年龄不符的手掌,已经起了茧,摸上去厚实粗糙,大约是干过许多粗活,又握过兵器。她沉默的拽着左腹的手,拿出金创药就要撩开人袖子。“我说不要,你别动。”
左腹力气比她大上许多,在袖子被她拉起来之前就狠狠抽回了胳膊。“不需要。而且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
“是我主动握你的手,不算没规矩。难不成你还觉得自己会吃亏不成?又不是闺房大小姐。”柳舒青说着,伸手又去拽人胳膊。“你再动就真的伤好不了了,你不在意你自己的手会不会因此废掉么?”
那几个小厮仆役打的狠了,往左腹身上下板子的时候压根没只往后背打,是被宋峰教唆着,好几下打上了他胳膊。
其目的就足够明显了,就是想废掉左腹的手。
左腹眸色一暗,安静的坐了片刻后才慢吞吞的伸出右手过去,被柳舒青一下子就摁住了,撩开袖子开始往青紫乌黑的淤伤上擦药。她一边擦一边喋喋不休抱怨着,说的碎碎念都是在指责宋家兄弟的不公。
左腹静静地坐着,借着月光,在她单方面的抱怨中沉默的打量她。
小姑娘看起来气极了,磨着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左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气成这样,那往日被娇惯的嚣张跋扈的眉眼现在拧着却在替他打抱不平,想想都觉得让人讶异。
不过这感觉也不讨厌便是了。
左腹想着,垂下眸子,脑海中闪过自己不久前在佛经上读到的,关于轮回转世,关于顿悟慧眼的事,不禁又忍不住瞥了柳舒青一眼。
有可能吗?
他先是暗暗把念头压下去了,忽的低声倒抽一口冷气。
柳舒青捕捉到了这一声不大的闷哼,立刻停下了上药的东西,颇为关心的询问。“弄疼你了吗?抱歉。”
“……没事。”左腹决定先把这个想法压下去再说。他看着小姑娘给自己一整条胳膊都抹了活血化淤的药油之后,又忙活着擦掉血痂上止血药,又拿出绷带来,满是一副要把他的胳膊捆成粽子的气势。
他立刻不动声色的往回抽手。“可以了。”
“不行!要绑绷带!”柳舒青下意识拔高了声音,柴房门外顿时传来小竹受到惊吓的呜呜声,她便立刻又压下了声音嗔怪少年。“不然伤口会烂开的,你的手和胳膊都很重要吧,要好好对待才行。”
她自顾自的拉过左腹没多加反抗的胳膊,一圈圈的缠着。
雪白干净的绷带缠紧了少年伤痕累累的胳膊,一直到他掌心。柳舒青触到对方略略蜷缩的手指的时候不禁一怔,手上动作一停。
断指的记忆这时又再度袭上。
那份钻心剜骨的疼过了两世,还这么深的刻在她身上。
柳舒青垂眼呆愣住了。为什么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对他痛恨恶绝呢。
为什么现在还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帮助他,仅仅是为了讨好吗?还是说不愿意杀他以绝后患?
此刻看起来过于单薄的理由似乎不足以支撑柳舒青进一步的动作,她静静地跪坐在柴房的地上,体温似乎逐渐冷了下去。她在犹豫,在矛盾,在自我迷茫中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就这样握着缠了一半的绷带呆住了。
左腹瞥了她一眼。虽然不知道她心里在进行着什么纠结,他还是伸手过去握住了剩下的绷带,从她手中拿了过来。
被那双温热手掌碰到的瞬间柳舒青一下子回神了,她张张嘴,哑口无声的看着左腹从她手中拿走了药油和绷带。“抱歉,我刚才……”
“没事。”这是他第二次说没事了,但是却没有任何暗含的意味在里面,甚至没有一丝好奇。“谢谢你。”
这一声道谢是那样轻松平常的就脱口而出了,柳舒青甚至过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她顿时露出了好不掩盖的惊讶。“……没什么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左腹也没去好奇追究为什么她会说这是应该的。他已经在心里接受了柳舒青被神佛洗涤了身心的说法,权当她是个改过自新的人类来看了。
也可能不是人类,也可能是哪路子的妖怪夺舍。想到这个,他又斜了一眼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姑娘。
柳舒青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她自己还在纠结自己的这份善意的起源到底是何处。
说是为了日后好过,似乎总显得单薄,并不至于让自己在一听见左腹受罚了就焦急的飞奔过来。
她还在纠结着,左腹忽然就开口了。
“五岁的时候,我爹战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常,似乎说的事与他毫不相干似的,甚至没有抬眼看柳舒青一眼,只是垂着头在另一条胳膊上擦拭着药油揉捏淤血。
“我娘说,他救了宋将军的命,是死士中最有骨气,最忠心的那一个。但我经常想不明白,为别人去死,到底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他对宋将军有恩,对宋家有恩,却对我和我娘是绝情绝义的抛弃。因为他死了,所以我和娘才会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过日子,假惺惺的像是施舍恩惠于我,实则却待我如街边臭狗。”
这是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柳舒青听左腹亲口讲出关于他自己的事。她没说话,只是安静的跪坐着倾听。
她有预感,或许等左腹讲完,她就能明白自己纠结的答案了。
“我不恨他,尽管是他害得我和娘落得这个境地。但我没有恨过我爹。同样,我也不觉得他是个多么伟大的人。但多亏他,我才能明白一个道理。”
他缠好了绷带,拿起药油的瓶子缓缓拧紧瓶塞。少年的黑眸如墨,漆黑的看不出情绪,仿佛一滩寒冷的死水,在淡薄的银色月光下,映照出他内心深处的荒野。
“死是很容易的事情,也是最懦弱的事。不论如何,我都会活下去,就算只剩我一口气,我也会撑下去。”
说到这儿,他深深的看了柳舒青一眼,隐晦复杂的感情或许他自己都不懂。
“……但是除了娘以外,从来没有人希望我能撑下去。”
“你或许是第一个。所以,谢谢。”
这时候柳舒青忽然就明白了。
她知道自己这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感同身受一般的迫切情绪有何而来了。
是她之前太过于纠结,非逼自己相信是因为要找个未来靠谱的大树保佑柳家。却不想,自己这一世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对左腹的经历已经有了不一样的体会。
被人轻蔑贬低,被人唾弃辱骂,自尊被人视为无物,众人皆冷眼看自己笑话,等自己去死。
这不正是和自己在冷宫做十五年弃子是一样的吗。
或许她早就心有同情,却因为前一世对左腹的恐怖过于畏惧,纵使自己已经在下意识的善待他,却还逼自己相信这是为了以后保护柳家。
不是想要保护柳家,是想要保护他。
就像当年在那红瓦砖墙后,面对着永远不会打开的门,期待着有人会带自己离开一样。
想到这儿,柳舒青不禁又有些黯然。
左腹或许意识到了,他斟酌了片刻后开口。“这里冷,你回去吧。”
连左腹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放的如此柔和了。
“我想呆在这里。”柳舒青忽然开口。
“回去。会被老夫人责怪的。”左腹还没头昏到那个地步。
“不要。”柳舒青挪过去挤在左腹旁边找了个杂草堆的厚的地方,漂亮的裙子立刻沾上了灰。她侧首笑盈盈的看着左腹,颇为俏皮的歪了歪头,露出洁白贝齿咧开笑容。“我得确保你活着呀。”
少年看着那笑容,仿佛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个夜晚似乎也变得温柔了些许。春蝉早叫,彻夜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