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舒青这边收到信的时候,左腹刚从战场上下来。
他来到西北之地后已经有几个月了,刚到后便迅速的投入了战事之中。
皇上诚不欺他,一到西北之地,林将军直接亲自和他见了面。
左腹见到这个林将军的第一面,心里便是一惊。天下人皆知林家军都是莽夫,自然是给他们烙印上光会打仗的粗鄙印象。尽管左腹不愿意听传闻给人打上标签,但难免还是少不了对林将军有了几分偏见。
但林客行出现在军帐门口的一瞬间,左腹的视线就定在他身上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大约年过四十几,却瞧着颇为意气风发。肤色晒得黝黑,浓眉大眼,面上一道横过整个面部的伤疤,看起来狰狞的很。沉重军甲上处处可见打斗后的痕迹,手中的红樱长枪却是锋利无比,厚实肩膀上披着的猎猎披风上沾染着尘土和血迹,已经混杂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但是左腹却移不开视线。
仅仅是一瞬间,他就知道,眼前这人绝非什么有勇无谋的鲁莽匹夫。他也是人生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起了敬佩的心思。
想要成为这样的人。他脑海中浮现了这个念头。
林将军进军帐后撂下头盔和长枪,和左右的贴身将侍们聊了几句。言语下的豪爽的确是不假,也没有什么拘泥于礼节的意思。
当左腹谨慎的站起身行礼的时候,被林客行大手一挥直接打断。
“不必!那些弯弯道道在这儿可用不着!”
四周的男人们又开始笑,左腹抿了抿唇,倒也没推辞,只是安静的坐下了
林客行又打量了几眼面前的这个少年,眼底是有不屑的。他带兵驻守西北之地多年,常年奔走在战场上,多少腥风血雨没见过?他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像个京城小白脸,弱不经风;更别提还是宋家的养子。
一想到宋家,林客行就冷哼一声。他瞧不起只会油嘴滑舌的兵家,自然也是对宋家那副在皇上面前讨好的嘴脸,只觉得是侮辱了兵家风气。尽管皇上破天荒的对眼前这个少年夸赞了几句,林客行也觉得,要是战场上出不来成绩,都是胡扯。
这么想着,他也就态度轻蔑了几分。“听说你的能力不错,但这儿可是战场,是要杀人的,你能不能行?不行的话,还是劝你回京城吧。咱兵家地方可不养吃白饭的。”
“能不能行,唯有上了战场才知道。”左腹虽然垂着头,但是少年戾气却直接被逼了出来,声音听着冷冷淡淡没有起伏,却一如既往的展示出了不卑不亢的傲骨。
林客行反而有了点兴趣。“到时候被蛮子割了脑袋去,可别说是咱林家人没提醒你。宋家军虽然不错,但这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年龄不大,没必要……”
“我和宋家军不一样。”左腹打断了林客行,态度强硬了几分。“此行是我同圣上请命的,和宋家无关。请林将军待我同其他士兵一样便可。”
林客行摩挲着下颚,指甲刮了刮自己胡子拉碴的地方,瞧这也劝不动眼前的少年,倒也兴致缺缺了点。反正是个倔脾气的愣头青,吃不了几天苦,到时候就自己哭着喊着要回去了。他这么想着,叩了叩桌面。
“骨气倒是有几分,但这儿可不是说大话的地方。行,你留便留罢,到时候可别和咱哭着喊着要回去。你先去陈老二那里报到,要是表现得好,我再考虑着。”
这便是两人第一次的会面与对话。
其实林客行一开始说是要赶他回去,但左右想想,那怎么说也是皇上派过来亲自下令要提点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去?他也就出口唬几句,反正知道那少年也不会就这样回去。
在战场上吃几次亏,多见几个死人,自然就怕了,到时候想必也不会拖后腿。林客行想着,也就这样了。
谁知道,这个左腹却实实在在的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几场游击战下来,林客行对这个京城来的阴沉少年越来越刮目相看了。
且不论骑技一流,左腹手持长刃,手起刀落下,完全没有对人命的怜惜意味,且越战越勇,越战越兴奋,甚至舍得只身一人冲锋,独自与蛮子骑兵周旋,刀刀见血,毫无畏惧之意。
他和不怕死似的,有时候甚至愿意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上一次战场,都是浑身带着伤回来,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混在一起,绞的战甲猩红,衣料都黏在伤口上,被剪下来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只知道问下一次什么时候上战场。
拦都拦不住,跟玩命似的。
几场下来,林客行手下的将士原本都是带着嘲讽目光看左腹的,现在都逐渐变了味儿,开始下意识的夸赞这个少年。
毕竟这种不要命的劲儿,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林客行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面的越来越欣赏,也区区不过俩月时间。
左腹也从底层,直接跃到百夫长,再有往上爬的意味。
他每天这么拼命的原因,无非就是想要快点变强罢了。
他知道在京城有人等自己。娘亲,还有柳家的那个小丫头。
想到柳舒青,左腹眸子深处的寒意都褪去不少。柳舒青寄给自己的每封信他都好好的读了,然后小心的折好放在盒子里,藏在枕头边儿,拿布料掩着,活生生像是对待心爱姑娘的情书似的。
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是一些琐碎的日常话罢了。
不过无所谓,就算那样他也喜欢。
他回信慢,有的时候一连好几天都没空写信,只能没日没夜的拼命。但是一有空,就算只有几个字也行,左腹都会回话。
但这近几日,左腹敏感的觉察出来不对劲。
蛮子的攻击其实也不过就是布下些许不足为道的骑兵,在一些地方冲突进攻一下。好似冒犯,却又实则的确对不上太多伤害。但最近却越来越频繁,骑兵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林客行不说,但谁都能感受到将军心思愈发沉重。
蛮族进犯,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林将军的四个儿子皆在西北之地一同驻扎,最大的长子林胜已经年到二十五,膝下的儿子也将近六岁了,时常来兵营来看望爹爹和爷爷。
林将军的结发妻燕氏也时时来兵营看望。按理来说,血腥之地兵家之地,不应当允许妇孺来的。可是林将军可是不畏世人眼光的豪爽汉子,他的夫人燕氏自然也不是普通女子,甚至颇有几分英气。明明已经为林客行养育了四个儿子,却依旧不减气势,开口话语间,都让人听得出来是个女中豪杰。
左腹也是见过燕氏的,但是对待妇人的态度上他就恭敬了许多,没有那么傲气,也不会梗着脖子,反倒是乖了几分。
这一天左腹去林客行帐内的时候,燕氏也在。
因为左腹这几日立功,表现英勇,林客行暗暗对他也改观,加上皇上之前提过要对他多有关照,所以林客行最近也会叫上左腹一起进军帐内一起商量战略。
一进军帐,左腹就听见了女子的大笑声。
“都瞧瞧,老林这德行,多少年都不变!”
笑的毫不遮掩,言语下的打趣和毫不避讳,反而更合这帮兵爷的心意。
左腹习惯了燕氏的性子,进了军帐后自然而然的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低着头听他们谈话。
林客行瞧见了左腹,大手一拍桌面,借着酒劲哈哈大笑。
“你这娘们真的是多少年了都口无遮拦!给这帮兵油子听了,还以为咱是个惧内的糊涂蛋!瞧瞧,那位少年英才都怕了你哩!”
燕氏的目光迅速往左腹的方向一扫,捏着拳头捶了一下林客行的肩膀。“胡闹!老林我告诉你,别吓着人娃娃,人跟你上战场都不容易,你还搁这儿唬弄人娃娃!”
左腹低着头没看他们,也没吱声。他心里想着的,却是觉得这对夫妻感情着实好。
想着想着,思绪又飘回了京城,回到了那座小院。他兀自又觉得,胸口的那枚平安玉愈发滚烫了。
林客行酒劲儿上头。他这几天打了胜仗,把那群蛮子骑兵狠狠的杀了个七零八落,心里高兴,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和自己结发妻嬉笑起来也丝毫没分寸。
“什么不容易,你哪听来的胡闹传言。还娃娃哩,人上场杀蛮子的时候,可比咱狠的多了,咔嚓就那么一下,蛮子脑壳都到处滚了!”
四周的将士听了,也是一阵哄笑,互相敬酒,一片嬉笑。
左腹不怎么饮酒,淡淡抿了几口。这满屋子的热闹,仿佛和他无关似的,就他一人,冷冷清清的坐在帐口,发着呆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林客行的大儿子林胜靠过来了,端着酒杯要敬一杯。“左小将士,可别板着个脸了,林将军可是讨厌得了胜仗还木着的人,寻思你古板勒。”
左腹端杯敬了,仰脖一口干净,这才撂下杯子。“不足挂齿,并非我一人之功,恐不能自居功劳,惶恐。”
他这几句话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好像得了胜仗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林胜笑着没吱声,只是自顾自给自己满上,像是无意一般的说道。“倒也是,这胜仗之后估计得变天,的确是不足挂齿。”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倒是让左腹侧首看去。“变天?”
林胜瞥了一眼位居首位的自己那爹已经喝的满面通红,便转头低着声音和左腹说了。“今早前不久搜刮清理战场的时候,有探子说,瞧见了北河那边儿像是来了埋伏,瞧见了不少马蹄印子。看那阵势,像是不下七万大军似的。林将军知道了,但暂且没吩咐下去,不能先叫自己人乱了阵脚。但一场大战的确是要来了。”
“为何通知于我。”左腹淡淡开口。
林胜笑了笑,给左腹斟了酒。“左小将士是个有野心的人。兵家有野心是好事,但贪心不足蛇吞象,自己得对自己的能力有点底。”
他瞥了一眼左腹,却在那漆黑的眸子里见不到自己的倒影。“在这儿当兵的,或多或少都有各自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有人膝下有子,有人刚娶新妻,有人父母年迈。他们上场杀敌,敢拼命却依旧懂得保护自己。我爹是个莽夫,不晓得怎么弯着话跟你说,但是你也是个明白人,我寻思应该可以点透。”
“英勇杀敌是好事,但是希望左小将士也要知道自己的底线,别一昧的独自冲锋。偶尔交后背给其他人,未尝不是好事。毕竟,和其他人一样,你也是血肉之躯,你也会受伤,也会死。但你也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吧。”
左腹怔了怔,旋即低头下去盯着酒杯不言语了。
他觉得心口烙的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