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间的一抹朦胧雾气缓缓散开,就在苍翠挺立的山脚下,万级石梯前,一间不小的茶园迎来了今日第一位客人。
茶园子里栽着夏国里最寻常的野菊,这种花平日里随处可见,四季均不会凋谢,黄艳幽然,轻薄的花瓣儿上有晶莹剔透的晨露,只是细小一滴,便压弯了它的脊梁。
这些花经过某人的刻意摆弄,的确变成了整齐规矩的模样,远远望去,映入眼帘后显得异样舒适,仿佛情人的手在按摩眼眶,轻柔到位。
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朴素的布衣,他在园子里的许多石灶下烧开了铁质水壶,又回身取了木屋里拿来大把晒干的茶叶,熟练地朝已经烧开的水壶中投入,而后盖好盖子将石灶下的柴禾稍微拨弄,覆了些灰上去,让其火势稍微小了些。
一天的忙碌自少年起床穿上衣服的那一刻便再也停不下来,木屋内的床上躺着一位年纪与少年相仿的少女,正在熟睡,唇角微微露出晶莹,她面容姣好,皮肤白嫩,虽然算不上多么美,但是也颇有姿色,唯独耳朵微微尖细,这不是夏人的特征,而是西漠蛮族的面像。
少女睡姿不大雅观,大字排开,精致的小脚露在被子外,珍珠圆润般的脚趾偶尔会揉动,似乎睡的很舒服。
后来天色更亮了几分,茶馆子的客人便逐渐多了起来,人声里的嘈杂透过木墙传入少女的耳尖,她于是醒来,却又觉得厌烦,伸出手大大咧咧地擦了擦嘴角晶莹,又把手脚缩进棉被里,脑袋也捂在了被中,仅留下一个小鼻子在外边儿出气。
少年名叫燕裳歌,穿越者,穷,瘦弱。
这个瘦弱指的不是形体上的瘦弱,而是一种先天疾病,无论少年吃好吃坏,他都不长肉,无论他怎样下了决心与苦功来锻炼,也不会在力气上有质的飞跃。
所以他提不了水,水都是昨晚少女去提的,从山脚下的茶馆走二里山路到一处寒潭,然后提水再回到茶馆,直至深夜灌满几大缸后,少女才得以洗漱休息。
这茶馆原本是一位说书老人的茶馆,不是燕裳歌的茶馆,燕裳歌父母死得早,后来又正直南方纪城闹饥荒,他那时年幼,身子骨瘦弱不堪,没有办法跟随难民流落迁徙,幸得老先生照顾收留了他,否则燕裳歌决计活不到现在。
本来日子过得还算舒坦,每日就烧水买茶,听老先生说故事,可惜好景不长,在燕裳歌十岁那年,老先生害了重病,茶馆近年生意不错,尚且有些银子积蓄,但那老先生心善,想留给燕裳歌,最后就随便花了二两闲钱,为自己买了一个薄皮棺材,死后让燕裳歌将自己草草埋了了事。
老先生的死让燕裳歌吃尽了苦头,他身体先天力衰,干不得重活,夜里担水十分有限,短短二里山路,来回四里,他得走半个时辰,每夜回到茶馆后院里时,两条麻杆腿抖的如同筛子一般,这样的坚持对他来讲只有折磨。
燕裳歌不是第一次忍受苦痛,这对他来讲早已经是家常便饭,意志上的坚韧不拔纵然无法当饭吃,却是一直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动力。
渐渐燕裳歌倒也能够适应一些,但是由于身体的原因,他每日挑担的水十分有限,所以茶馆打烊的也很早,若不是老先生生前为他留下些积蓄,他只有将茶馆卖掉另谋出路。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屋内少女来时才得以改善,这少女虽然身子骨看起来娇柔,但实则气力奇大,一般的壮汉都远远弗如,她不需要扁担,兀自玉臂双开,便可提着两大桶几十斤的水来往于山路间,快步如风,稳稳当当,看着燕裳歌咋舌不已。
少女原名叫作李霸刚,初时听来,燕裳歌笑了许久,不是那种嘲笑的笑,而是人见着了对事物的某种与观念不符的反差而形成的常态,后来他实在不大习惯这名字,所以给李霸刚取了个小名叫娇娇。
娇娇不是夏国人,某个夜里她来时衣衫褴褛,上有血迹,一身脏兮兮的尘土盖在翻滚血肉间,意识迷糊时嘴里嘀嘀咕咕总说些人听不懂的土话,燕裳歌看着当时她那般可怜模样就想到了自己,于是把小姑娘洗干净后带回屋里,又去了纪城中买来绷带和烈酒,将小姑娘身上比较深的伤口用烈酒清洗后再用绷带缠好。
娇娇伤好的很快,虽然是女儿身,长得又不壮实,但一身的力气仿佛用不完,待她伤好后便一直留在茶馆中帮燕裳歌打理着一些琐事,夜间又去提水,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了。
燕裳歌曾经问起娇娇以前的事情时,她说的很是散乱,大概意思就是自己一族的人受到了迫害,被逼逃亡,后来冒险入了夏国,一路在大山里乱窜,最后就稀里糊涂被燕裳歌救了下来。
这在蛮族的意识里是很危险的做法,大夏作为神州上数百年来唯一的大国,其国力强盛远非一些小国和西漠的蛮族可比,虽然夏国历代国君都没有扩大疆域的念想,但实则跟夏国打过不少次仗的蛮族心里很清楚,对方只是一直懒得搭理自己,倘若真将夏国的国君惹火了,蛮族将会有灭顶之灾。
所以蛮族其实很少会有人往夏国走,因为对他们来讲,这里像是极可怕的龙潭虎穴,吃蛮族人不吐蛮族骨头,有来无回,九死一生。
或许事实远没有这般可怕,大部分不过是蛮族人自己吓自己,究其缘由,无非是祖上明王程湫曾带着十万蛮族精锐去攻打夏国,结果被护国神将独孤烨带领夏国大军三日内全歼的事情吓破了胆。
夏人爱读书,所以懂礼,虽然那一战夏国也死了不少人,但其实没几个人会因为这件事而特别仇视蛮族。
毕竟他们才是赢家,仇恨带不到后世儿郎身上,纵使有些警备,但并不刻意针对。
来自夏人的友好,娇娇已经在燕裳歌身上体会的淋漓尽致,她在茶馆中跟随燕裳歌生活许久后才大致明白,其实夏人也是人,不是他们口里相传的妖魔鬼怪,也有酸甜苦辣,也有迫于生活的无奈。
茶馆里坐落着闲聊和谈笑的人群在日上三竿后才逐渐散去一些,太阳刺眼的光线投射在茶园子里,一旁大树的阴翳成了最佳的遮阳点,一些还没有回去吃饭的老人坐下树下乘凉,娇娇不知何时起床穿好了衣服,在院子里稍作洗漱便出来帮燕裳歌看着茶园子里的火。
烹茶里头确有些道道,茶馆的老先生生前教授与燕裳歌,燕裳歌又教授与娇娇,寻常人并非真是为了品茶而来,不少熟客其实无非就是来此处坐坐互相摆摆龙门阵,扯些国事与家常。
娇娇将七处火堆全部捣鼓一阵后才坐回茶园中,就在燕裳歌的对面,拿起一壶茶倒了两杯,带着芽尖儿清香白雾腾腾在两人面前升起,少女的俏脸在雾气蒸腾下似乎变得水灵红润一些。
“裳歌,我的力气近来又变大了,今夜我们再去拙剑峰山门瞧瞧,兴许我能推开那扇门。”
燕裳歌闻言垂眼由上至下打量了少女的玲珑身姿,最后落在她洁白光滑的脚背上,自嘲道:“可惜蛮门的炼体术法我修行不了,否则此番也能帮助娇娇一把。”
娇娇笑着白了他一眼,轻声道:“蛮门的炼体术法需要血脉之力的支撑,你一个夏国的人,当然修炼不了。”
……
值得一提的是,茶馆子建的地方比较巧,在剑阁的拙剑峰山脚下,离纪城也不算远,剑阁乃是一处修行圣地,不只是针对于夏国,声名在整个神州上也是流传甚广,与之睥睨的还有北极地雪山上的佛魔浮屠宗,西边无垠沙漠深处的玄罡门,以及东海未名岛上的道教。
夏国自己皇廷内也有专门培育人才的地方,世家族群等等……但这些多少面对开放的人群十分有限,而几大修行的圣地则每过一段时间会在人间吸纳大量的新鲜血液。
这对于常人来讲,是机缘造化,去这些地方深造要比自己拿着临摹千万遍的大路炼气方法自我琢磨效果好得多,后人想要走的快,除去自身的努力,还需要前人名师的指点,否则修炼速度慢倒也罢了,最怕走了岔路,最后丢了性命。
隐匿在夏国南山群的剑阁其实是一个很笼统的词语,剑阁势力很大,很纷杂,支系庞乱,拙剑峰被夏人戏称为“药丸峰”,原因是这座山峰上只有四名弟子,并且已经六年不曾收徒,这四位弟子到底是谁,如今身在何处,是否还活着均无人知晓,于是久而久之大家便觉着此峰的传承怕是要断了。
剑阁从未直接或是间接地回应过此事,拙剑峰也一直存在,一如万级石梯山腰凌云旁的岩松挺立,自开自长,外界的风风雨雨对它的影响微乎其微。
山脚下本该是朝圣之地,本该有虔诚的信徒,一步一叩首,上万级石梯,表明真心,而后焚香沐浴,步入修行圣堂。
然而现实确为骨感,若不是这家茶馆子,此处恐怕已经是杂草丛生,蛇虫遍地了,哪里还能看见这万级石梯的入口?
茶馆子说书老人生前曾经上过万级石梯,告诉燕裳歌那里有一扇石门,推开便能进峰去求得真道,燕裳歌身子骨瘦弱,血脉之气低微,攀缘不了这万级的石梯,后来上去也是娇娇背着燕裳歌走,他自己实在没这个能力,无关乎他的意志力,的确身体孱弱,过不了这一关。
夏国人发育的不算慢,寻常男子便是瘦弱,长到燕裳歌这个年纪也该有百来斤重,偏偏燕裳歌的体重却轻到不如两桶水,偶有江湖郎中路过此地时,也查不出他身体的病因,只觉得这人神气饱满,不像病人,身体不该这般瘦小如枯柴。
燕裳歌从未修行,十五年前在纪城农户里出生那一刻到现在,就连最简单的寻常炼气法门他都修炼不了,问题并非出在经脉上,也不是丹田气海,而是他的身体提供不了炼气时所需要的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