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黎默并未就寝,她披了件墨黑色披风推门出来,一开门,便见深邃的月光流淌下来。
长廊那头的翟燊之房门掩着、烛灯熄灭,显然已早早进入梦乡。
踏足在这如今虽冠名黎宅,实则为庆国侯府旧址的门前石阶上,七年前的欢声笑语闯入耳中,一切仿佛历历在目……
那个夜晚,她在一场江湖比武大会上遭人暗算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已在南境暮州庆国侯府床榻之上。
那个夜晚,她只觉得周身疼痛,翻身下床时只有当年的侍女小月在她身旁守护。
那个夜晚,她愤然离府,想找身在帝都的父侯讨一个为何关押自己的说法,讨来的却只有庆国侯萧令让谋逆正法、庆国侯府满门抄斩的一道太子口谕……
黎默郁思凝于胸口却无处抒发,因为在如此静谧的夜晚,她的一声愤吼,只会给她明天的路多添出一处险境……她只得拔剑起舞,春盛时节万木新绿出的枝芽与含苞待放的嫩花跟随剑气翩翩起舞,不到一个刻钟,黎宅院中,已称得上“落英缤纷”四个狂字……
剑法舞毕,黎默低头沉吟起来。
“玉云沐雨仙乐谣,照夜月明如隔纱。
想来人间千万岁,士子不息望江陵……”
忽然,府门外传来一阵尤其微淡的脚步声,黎默耳朵一竖,挑着长剑便开门大喝:“何人在此?!”
声音还未落下的时候,黎默戛然怔住了,因为在她面前,霍政青身穿淡蓝色长衫,发髻盘圆,眉目通明,鼻梁高挺,正同样吃惊地看着自己。
“兄……兄长……”黎默颤颤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霍政青马上环顾四周,确定漆黑的月夜并无一人后,方才上前小走了两步,托住黎默的胳膊,更是满脸的疑问:“你怎么住在这里?”
“这里……是我家啊……”
“我知道……可是……”霍政青话说半句,突然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了,就好似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哽住一样,哽咽了半天依旧未能克服自己。
这时候,宅子里的翟燊之听到声音也赶忙抄了把长剑冲了出来,一面奔跑一面还在大喝着,“何人擅闯黎宅?!”
直到长剑指在霍政青眼前,霍政青轻轻一闪,翟燊之扑了个空,他爬起来方才认清面前之人正是霍政青。
“霍、霍侯爷……”翟燊之立时收敛作揖。
被这么一出乌龙一闹,霍政青也不再管方才未说完的话,心想既然黎默已经住了进来,自己浪费再多口舌也是没有用的,更何况这儿本来就是她的家啊……
于是霍政青将目光落在了翟燊之身上,突然朗声大笑道:“有雷霆大哥这样称职的护卫保护洁儿,本侯倒也安心了!”
翟燊之这才想起为刚才的唐突冒犯道歉,躬身道:“侯爷言重,方才在下不知是侯爷来访,冲撞了侯爷,还望侯爷莫怪……”
“雷霆大哥这话真是见外……”霍政青眉头一皱,有些无语地搭了只胳膊在翟燊之身上,“以后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政青就好。”
“嗯,”翟燊之同意地点了点头,看静谧的月色下黎默、霍政青两人情谊缠缠,自己实在不好在这里搅兴,便十分有眼色地作揖道:“忙了一天深感疲惫,请恕在下不便久陪了……”
霍政青十分高兴地向他甩手告辞,黎默却垂下头,显得极其失意。
“怎么啦?”霍政青暖眸一笑,安静的伸出手稍微捏了捏她的肩膀。
黎默心中一恸,眼神闪烁地望着这位本应厮守一生的男人,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月色这么好,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霍政青放下所有沉重,像个十几岁天真烂漫的少年邀请少女城边散步一般轻松地问道。
黎默脑袋里一片空白,她怔了半晌,方才尽全力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来,“好……”
深夜里的绛安中街,安宁的月色下只有霍政青、黎默两人。在这泱泱皇城之中,能像两人这般心依偎在一起的人恐怕已经飘零无几……
霍政青侧眸望着身边这个一身男人打扮的心上人,本该缘定终生,奈何世道凋零,百花俱残。他深深的明白,度过今晚这样美丽的月色,兴许明天,后天,乃至永久,再无处寻得这样美好的月夜……
他甚至在奢望着,奢望黎默平复心中孤愤后两人依旧可以再续前缘、共度余生,但这遥不可及的奢望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可能。又也许这就是夜空中那丝可遇而不可求的漠漠星光吧……
霍政青抬起头,忽而恍惚了神情。
“兄长在想什么?”黎默眉睫抬起,目光弱弱地向霍政青投注过去。
霍政青微怔,看着眼前的黎默,他甚至都有些陌生之感,因为在她的眼中,他只看到了深不可测的算谋与喜怒不形于色的伪装,当年名震天下的那名性情豪爽的萧家女将早已无影无踪……
“没想什么……”霍政青忍着心中绞痛,苦苦笑了一下。
“今天的月亮,是很美啊……”黎默大概看出了他的苦涩,但她不太愿意深究,她情愿看透天下人心,情愿看遍天下险恶,却不愿去用那尖锐的目光拷问面前这个有缘无分的兄长,只用她身为女子,身为年轻人仅剩的最后一丝纯情,含情脉脉地道。
“是啊……”不知不觉间,霍政青牵住了黎默的手。倘若此时有人从背影望去,明明是一个魁梧壮汉子和一个娇小弱汉子,怎竟还牵起手来……
但或许只有他们二人知道这牵手的含义,那是为将门子弟命途多舛的青春添上的一笔最倔强、最无力的反抗……
黎默指了指前方京兆衙门前的一只神兽石像,笑了笑道:“兄长还记得那只獬豸么?”
“当然记得!”霍政青十分怀念地道:“那时候我们方才六岁,边境安康,咱们两家回京小住时你我出来玩耍,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京兆衙门府前,你一个女孩子,硬要去爬这只石狮子,没料想这可不是什么石狮子,这是獬豸,头上有角的……后来你爬是爬上去了,结果屁股上戳了一个洞,哭嚷着就摔了下来……”
说到这里,霍政青忍俊不禁咯咯笑了两声,“老京兆尹开门出来,见是两家侯府的孩子嚎哭,可吓了半死,生怕自己乌纱帽不保,还平白无故地踹了这石獬豸两脚,说是为你解气……”
霍政青说得意犹未尽,黎默已经极其鄙夷地斜睨了他好久,“兄长总记得灵儿这些不堪的往事……”
接着她又喟叹了一声,缅怀起回忆里的第三个人来:“只是可惜了那位好心肠的老京兆尹,他去世到现在,应该已经快三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