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入冬不过两月,大雪却已关照山朝三次。茫芒雪山中,回程的大军正正之旗,虽说路程千万里,但是归家的意念越来越强烈,哪怕是风餐露宿,为了能早些和妻儿团聚,他们也在所不惜。
才疏所带领的军队是山朝最强盛的军队,向来是兵强马壮,加之才疏博学多才,爱将如子,他手下的士兵、军将皆是碧血丹心,能为才疏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天际外,阵阵坨云,明明是白日,却乌黑的似夜晚。才疏命令大军原地安营扎寨,等待暴风雪过去。
大军休整调息之际,士兵正忙着生火做饭,在这能把人的冻成冰柱的天气中,若是有幸能吃上一口热馍馍,喝上一口热粥,将士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逸阳简单啃了几块硬邦邦的馍馍,食物是冷得热得对他根本不重要,他吃过比这还难吃的,经历过比这还苦的日子,好吃与不好吃,有那么重要吗?只要能果腹,生得他都能下咽。
离京一月有余,记得大军出发塞北那日,他路过如林阁,茫茫人海中,无数个仰慕的俏脸中,却没有妹妹的身影。他本想在离京前看一眼思念很久的妹妹,却未能得偿所愿。
逸阳缓缓提起冰冷的毛笔,摊开宣纸,“客中思亲云白云孤飞”,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搁下笔,望着那一副字,恍恍惚惚。
才疏蓦然撩帘而进,逸阳微微颚首,以示打招呼。才疏对他这种无礼已是司空见惯,倒不在意。
才疏见逸阳俯首在案桌忙着什么,便上前去瞧,原是在作画。在逸阳右手边,是适才他寄托相思书写的诗句。
“客中思亲云白云孤飞”,才疏一字一顿的念出。
逸阳停笔作画,侧首,“大人找属下,所为何事?”
才疏返身走回原位,大大方方坐下,“在外头没看到云飞用晚膳,便来瞧瞧云飞在账内做什么。没想是在首丘之思。”
逸阳搁下笔,迈步而来,在他对面落座,“属下不饿,随意吃了点东西。”
相处一月有余,才疏未听逸阳说起过家中之事,对这个副将,他知之甚少,“云飞家中有些什么人?”
“孤家寡人。”
“哦?”才疏挑眉,“那云飞又是在思谁呢?”
逸阳:“妹妹。”
才疏笑:“云飞这不是前后矛盾,既是孤家寡人,何来思念妹妹?”
逸阳打断他:“流落民间,不知所踪。”虽是说着谎话,但如今的逸阳,与孤家寡人并无区别。他不禁黯然神伤。
帐篷内顿时鸦雀无声,静谧地可怕。
才疏若泥塑木雕,神情沉痛。
倒是逸阳漫不经心:“大人是想了解属下背景吗?不劳烦大人拐弯抹角费劲脑神,属下可直言相告。属下父母早亡,曾带着妹妹亡命天涯,可惜天意捉弄,数年前与妹妹失散,如今杳无音讯。属下未娶妻,所以没有妻儿。属下的的确确乃孤家寡人一个。属下所言,字字属实,若大人不信,可派人去查。属下行的正坐得直。”
他是误会了,才疏当他是人才,想与他交好。只不过才疏鲜少与人来往,在朝为官数年,孑然一身,不懂官场那些腔调,好不容易碰着一个真心赏识的人才,他只是想和他处好关系,别无其他。
才疏岂是心怀叵测之人。但他这靠近的方法太过笨拙,怕是逸阳很难信任他。
才疏欲言又止,满腹文学的他如今脑子却是一片空白,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词好句来让逸阳信服。
罢了,他不再勉强。起身告辞。唉声叹息地去了外头。
逸阳岂会不知才疏此行目的,无非是想拉拢他。逸阳岂会如他意,让他一蹴而就?他今日这番做派,不过是欲擒故纵。
凡事,要循序渐进,急不得也慢不得。
逸阳回了书桌,将那两幅字画细心收捡好,整整齐齐规规整整地放在一个锦盒中。随后悠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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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城内,仍是寒风凛冽,洁白晶莹的雪花飘得甚是欢快,将这大地渲染的洁白无比。
以至年末,纵使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寒冷似乎可以把人冻成冰柱,可仍旧挡不住百姓过年过节的高昂兴致,大街上是一片繁华热闹。
小贩的叫卖声,小孩子的嬉戏打闹声,面馆小二的吆喝声,好不热闹。
大病初愈,锦瑟裹着灰白色狐裘,依靠着门槛,一双美目眺望着远处的天际。
雨儿从外抱着几床被褥款款走来,锦瑟伸手想帮她,被她推开,“姑娘身子刚好,就好好休息,杵在这风口作甚。”
雨儿将被褥叠放整齐规放在床榻上,随后取出小乔别致的暖炉,塞到锦瑟怀中。
锦瑟此时已在贵妃榻上,对正忙碌的雨儿道:“从昨日起就没见到阿山,他去哪儿了?”
雨儿一面整理着衣柜,将锦瑟的衣衫群儒叠放整齐,一面道:“昨儿小姐午睡时,大公子曾来探望。见小姐午睡,便没打扰。走时将阿山带去了。”
“他是想训练阿山?”
雨儿答:“是的。大公子希望阿山能保护小姐。”
锦瑟秀眉紧锁:“他想派谁?”
“夜尘。”
夜尘!倒也稀奇。锦瑟莞尔一笑,“表哥也真舍得,让夜尘亲自教。”
衣柜整齐如初,雨儿合上柜门,走至桌边,倒了杯热茶,大口大口喝了下去,锦瑟在一旁看着,笑:“你慢点,别呛着。”
雨儿用锦帕拭去唇边的水迹,来到锦瑟身边,动作轻柔的替她捏双肩,“奴婢瞧着,大公子对姑娘很是上心。此次姑娘生病,大公子急得火烧眉毛似的。姑娘昏迷这几日,大公子派夜尘来过好几趟。昨儿听说姑娘醒了,不消一刻就到了如林阁,听夜尘说,大公子是直接从朝上赶来的。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为了掩人耳目,是娟姨带着从偏门进来的。”
锦瑟不屑一顾,冷声:“他无非是怕我死了,复仇队伍少了一人罢了。”
雨儿知晓自己姑娘对楚轩的偏见,倒也不打算规劝了。
“听娟姨说,哥哥在回程路上了?”
雨儿淡淡地应了声。
能和哥哥重逢,锦瑟应是兴高采烈,但今日的她,却是悲喜交集。
厢房内,主仆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着,只听得屋外,雪花落到树叶上的窸窣声。
片刻后,雨儿陡然想起一事,“姑娘,今日太子送了书信来。”
锦瑟微微睁目,懒洋洋地,“嗯?”
雨儿手上力道减了几分,“他邀小姐二十五去山阴温泉品茶。”
锦瑟嗤笑:“品茶?二十五?亏得他想得出。”
雨儿也是带着笑意:“奴婢刚看到时也觉着可笑,看来他为了接近姑娘,可谓是绞尽脑汁了。这种笨借口也想得出。”
锦瑟眸中带笑,却是敛去了唇畔微笑:“前阵子宫里不是出了大事吗?太子不是也被牵连其中,他还有闲情逸致请我去品茶?”锦瑟特意加重了“品茶”二字。
“大公子为太子想了一个应急之策,这两日大公子应该会来找姑娘。至于太子,色字头上一把刀……”
锦瑟拉上雨儿的小手,让她跟自己并肩而坐,“你帮我回了太子,就说我身体抱恙,下次有缘再约。”
“奴婢早知姑娘会如此,故早上就让那女公子将回信带回去了。”
锦瑟:“女公子?”
雨儿道:“太子府上有两位女公子,今日来送书信的,是那位叫如梦的。”
锦瑟这时才记起,太子府上的确养有两位女公子。如今天下,虽为男女平等,但女子为官,为免还是会遭人非议,遭人白眼看轻。可越是如此,越是有些刚毅勇敢的女子去争口气。太子这人,虽未好色,然也是爱才若渴,在他眼中,只要你博识多才,无论性别,皆可入他门下,为他卖力。运气好的,在朝中混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如是运气差点,在太子府做个教书先生或是谋士,也比做个平民百姓好。
锦瑟正深思缥缈间,娟姨慢步从前院而来。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她肩头,配着她那一身艳丽的血红,分外妖娆美丽。
雨儿走上前,替娟姨取下披肩,轻轻地抖了抖,将那上面的雪花悉数抖尽。
娟姨责怪锦瑟道:“你大病初愈,最受不了寒,为何不管上门,去床上躺着。”
锦瑟笑而不语。
雨儿放好披肩后,将门合上,“奴婢劝姑娘,姑娘是充耳不闻的。”
娟姨在锦瑟身侧落座,“你怎么一点也不爱惜自己身体。”
锦瑟凄然一笑:“我这个身体,好与坏,又有什么干系。”
娟姨盛怒骂道:“呸!胡说什么呢!”
锦瑟不和她争辩。
娟姨提到锦瑟的寒症,“王大夫说,这世上只有一人能治你的寒症。”
锦瑟听雨儿提起过,但于她而言,她活着不过是为了复仇,这身体,好与不好,不都那么回事吗。
见她不语,娟姨叹:“大公子让我想个万全之策。我绞尽脑汁想了两天也没个头绪。”
锦瑟歉疚,“娟姨,身子是我的,需不需要治,该怎么治,由我说了算。”
“锦瑟。你这又是何苦?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不。”锦瑟反驳,“一日不能复仇,我心难安。如今,复仇是第一位,其他,顺其自然,我不强求。”
锦瑟的执拗,相熟的人都见识过,娟姨和雨儿不再规劝,也只剩下长吁短叹。
但公子的命令娟姨岂敢违逆,娟姨只能暗自行事。
她从雨儿使了个颜色。雨儿会意。
娟姨见锦瑟面露倦意,眉宇间疲态尽显,便道:“你再休息会儿吧。你身体刚好,累不得。”
锦瑟困意袭来,倦意充斥着全身。
雨儿伺候着她歇下了,而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娟姨带着雨儿去了自己房中,两人商议着锦瑟寒症的事。
娟姨:“锦瑟这几次和易天见面时,易天对她是什么态度?”
“易天对女人不都那样吗?”雨儿表示不解。
“若是易天对锦瑟有那么点意思,那么我们可以利用这点让他主动给锦瑟看病。怕就怕易天对锦瑟没兴趣,到时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这个公子,真会给我出难题。”
雨儿凝神回忆了番,她不通男女之情,还是觉着易天对姑娘和其他女子毫无二致。
娟姨失笑:“我怎忘了。你年纪尚小,怎会懂这些事。罢了罢了。我另想他法。”
雨儿又羞又窘,不知所措地。
娟姨正在那儿冥思苦想,未注意到雨儿的反常。
雨儿突然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那夜姑娘和易千行失踪,易天比我都还要着急,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甚至出去在雪山中寻找过姑娘。”
娟姨心下一喜,面露喜色:“当真?”
雨儿重重地点头。
娟姨如葱叶般的食指戳了戳雨儿的额头,“你这孩子,刚不还说没有吗?”
雨儿委屈巴拉的辩解:“我刚才没记起嘛。不过娟姨,即使知道了这点,也不能确定易天对姑娘的确有那心思呀”
娟姨神秘兮兮地莞尔一笑,“这你就别管了,只等着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