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坤宫,寝殿。
没有人说话,只有言晟微不太平和的呼吸声,一听就是有心肺方面的毛病。床幔挽起,她平躺在榻上,身上扎着密密的银针,以璇玑、气海为主,另取两臂肺经,成八卦之形。不过此时,她身上的银针仅有48支,最后一支针还在栾骁手中。他抿紧了唇,额上有汗滴渗出,从左太阳穴横跨左脸一直到下颌的伤疤都在微微发抖。显然这最后一根针非常重要,也非常困难。
海棠端着托盘,站在一边侍候着。香炉里燃着清心安神的香,狭小的卧间都是轻柔的桃花香,似有似无,闻来令人心情放松舒畅。
男女授受不亲,按说堂堂皇后,这样让一个男大夫给看病是非常及其以及特别不妥的。但是没办法,唐冽自己指派的栾骁来给言晟微诊病,人家相公自己都不介意,别人能说什么?
当然,唐冽不介意,可能多半因为栾骁是个人尽皆知的断袖。这个“人尽皆知”到什么地步呢?唐冽每次想对他好点、给他点福利,都因为担心会有人传一些奇怪的谣言而作罢。
不过栾骁也不在意这一点,甚至巴不得唐冽离他远点。他不止一次说过,跟着唐冽就是找个靠山,不然他才看不上唐冽这么心狠手黑机关算尽的人。这让唐冽既出了一口气,又感觉多了一口气堵在心里。
顺便说一下,不遗余力地说唐冽坏话,也是栾骁风评极差的原因之二(之一是他疯)。这种行为像极了一个屌丝爱慕女神而不得,就到处造谣女神私生活不检点。问题是,唐冽这样的君子都心狠手黑,你难道想说皇后言晟微才是心地良善之人吗?
*
香烧了一半,栾骁捻着针,突然开口:“好了。”说着,脸上的死气和凝重已经一扫而光,换上了一副有点懒洋洋又有点傲慢的神情。
言晟微警觉地看了一眼海棠,果然见她目光有些呆滞,对两个人突然的声音毫无反应。这失神香是栾骁带来的,让言晟微悄悄混在日常用的香里。如果没有应对措施,连续闻上一小会儿,人就会短时间的断片,清醒过来之后也不会有察觉。
言晟微其实对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不是特别信任,但是你总不能当着研究出这种歪门邪道的人表现出来。不仅不能表现,甚至还要假装非常震惊、表示自己感觉非常神奇,不然,你不知道他药箱子里,还有多少邪门歪道的东西打算招呼在你身上——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总之,按照一代疯医栾院首的标准,现在已经可以放心说话没有顾忌了。
唐冽会让栾骁来为言晟微诊病,虽然不出她意料,但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事情进展了,毕竟现在整个宫中,她敢信任的唯有栾骁一个。每每想到这件事,她就万分后悔当年志得意满,没想过有一天会被唐冽反手收拾掉,早知道干嘛不在后宫安插几个人啊!
——呸,早知道估计也不信邪,唐冽对她的不信任,她真的就一点也没感觉吗?
*
栾骁放下手里的银针,从药箱里拿出一粒蜡丸,碾碎,里面是一个纸团。这是中书省宰相顾言给言晟微的回信。
第一次来给言晟微诊病,他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甚至谋害唐冽的毒药都准备好了,言晟微是想出宫、想给自己平反、还是想找唐冽报复,不管她想干什么,他栾骁豁出性命也要帮她实现。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说服言晟微同意他来帮忙。
栾骁做梦都没想到,言晟微自己会支开海棠,请他给顾言带信。这种好事对他来说,当真是天上掉馅饼。至于皇后为什么会跟宰相有联系,谁在乎?他最多就在乎,顾言会不会出卖言晟微。
栾骁将纸团展开,手拿着给言晟微看,直到后者叹了口气,才将纸条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
“对不起。”一边嚼,栾骁一边口齿不清,也似乎没什么诚心地说了句。
言晟微想让顾言做的,是推进恩科之事。唐冽新纳贤妃,肯定会有大臣趁机提议选秀充实后宫,这就是提议恩科的最好时机——有人提议选妃,有人提议选人才,你若想做个明君,你选谁?起码也得都选吧?
但消息没能及时递出去,顾言不知,提前提了恩科之事。十王魏崇觉得天下初定,恩科劳民伤财;何况大量解甲士兵失田,需要人调查,人手不够,没法承担恩科这样的大事。于是这建议就被陛下驳回了。
纸条上说的就是这件事,不过篇幅所限,没有说详细,只说十王认为恩科劳民伤财、且人手不足,陛下亦以为然,此事未成。就连三天后太常提议选妃然后通过了都没提。
当然这事也不用提了,工部现在后宫忙得热火朝天,不就是抓紧时间修缮行宫,等着年底大批美人儿进来莺歌燕舞吗?
*
言晟微的脸因为过度惊吓而抽了抽:“你没事吧?”马上又在对方杀人的目光中假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会为人左右的。”他会听魏崇的建议,恐怕本来就没打算开科取士。
栾骁耸耸肩,他为什么要那么了解唐冽?“你不先查清长业的事,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他虽然身在太医院,但流言还是能听到一些。现在外面乱言纷纷,说的不要更难听,有说言晟微心肠歹毒想借沈荣之手灭掉长业各家义军的;有说她想借机除掉唐冽自己上位的;甚至还有说她脚踏多条船水性杨花的。
如果他的怒火可以实质化,恐怕他至少放火烧了太医院二十次。但问题是当事人自己都不着急,好不容易能往外递消息,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折腾科考。这些事跟她有半文钱关系吗?
言晟微挑眉,笑道:“我时间不多,总得先做重要的事情。”她现在之所以还活着,也不过是用了点小手段,让唐冽心生疑虑而已。就像狗吃肉,嚼着嚼着觉得不对劲,总要吐出来看一眼。她现在就是被唐冽“吐出来看一眼”的状态,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唐冽看穿,或者一个举动不合时宜激怒了他,这条性命就交代在定坤宫了。
栾骁撇撇嘴:“你把那件事解释清楚了,堂堂开盛皇后还愁没时间祸乱朝纲?”酸溜溜的口气里全是嘲讽。
如果不是不能动,言晟微真的很想打他,这样嘲讽一个落魄如此的人,他有心吗?“没有长业,我落到这地步是早晚的事。”
承认唐冽从没爱过她、只是利用她、甚至想杀了她,现在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了,果然时间是把杀猪刀,半年的光景就足够把她的心痛剁成肉馅烙成锅贴,甚至端出来给栾骁这疯子打个牙祭乐呵乐呵。
“要不我……”栾骁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你想干啥干啥。”
言晟微白了他一眼:“你别动他。他……会是个好皇帝。”
“嗤。”栾骁非常嫌弃,“对女人都不好,能对天下好?”
*
算算时间,失神香怕是要失效了。栾骁重新捏起第49根针,道:“随你吧。那你好好想想,下次我给你带出去。”十天施一次针,虽然间隔时间有点久,但也没有办法。
“不必了。”言晟微回答,“这次的事,辛苦你了。”栾骁虽是太医院院首,但也不是能随意进出宫门、随意接触朝臣的。他把消息送出去,怕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你这是利用完我,就打算丢在一边了?”栾骁的语气一点也不意外。
呸,怎么整得自己好像始乱终弃一样。言晟微撇撇嘴:“我自身都难保,你真的还是离我远一些。”如果不是已经被唐冽拔秃了羽毛,实在没人可用,她绝对不会用栾骁。
栾骁唇角浮起一丝冷笑:“你若真的不再用我,我就立刻去找唐冽,讲讲六年年前阜水岸边的一些小故事。”
言晟微猛地睁开眼睛,怒道:“你!!!”
她知道栾骁说的是什么。六年前的春天,言晟微在阜水河畔救下了栾骁——重伤、毁容、全家只剩下自己。给他治伤是小事,但是做心理辅导盯着他别自杀真的是累惨了言晟微。后来还是她想办法,把他悄悄送到唐冽身边,他才有了报仇的机会。
所有人都以为栾骁天天骂唐冽还对他不离不弃,甚至治病解毒疗伤救了唐冽无数次,是因为唐冽救了他、帮他报仇,他心有感恩;但没人知道,其实救栾骁的根本不是唐冽。
*
栾骁冷漠的灰眸抬起,看着言晟微的眼睛,眼底隐隐有压抑的炽烈:“很久之前我就说过,我这条命,是你的。若你还是记不住,我就做点什么,让你记一辈子。”这节骨眼上让唐冽知道当年救下栾骁不是意外,后果可想而知。
言晟微想说什么,栾骁的眼睛往海棠那边一瞥。海棠眼中的失神已经渐渐散去。言晟微只得闭嘴,恨恨地盯了栾骁一眼。
栾骁心里暗笑。言晟微不是傻子,她一入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然后她做了什么呢?想办法弄断了自己一条手臂,仗着陛下的“重视”大张旗鼓找北辛草疗伤。北辛草对骨伤极有效果,就是用了之后一段时间不能言不能动。这种冷门草药,也只有栾骁才能找到。
这是在变相提醒栾骁,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说话,也什么都不要做。
果然,一个月之后,皇后的名声就崩了。栾骁要是还不明白言晟微要保全他的心思,那就白混这么多年了。只不过当时心里有点希冀,觉得自己在言晟微心里大约是特殊的,才这么费尽周章提醒他;现在看来,言晟微估计是把能想到的人都提醒了个遍。呸,那个蠢女人。
之前接触不到言晟微,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栾骁确实没有妄动,只是暗中做了很多准备。本以为可能用不上了,谁知天算不如人算,先是唐冽出于多年共患难以及对断袖的他的信任,让他来为言晟微诊病;接着言晟微自己送上门来让他帮忙传递消息,他当然就很开心地把自己这只蚂蚱拴在了言晟微这跟绳上。
接下来就一起蹦跶吧,谁也别想抛下谁。
*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海棠只是觉得自己一晃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栾骁已经下了最后一针,额上的汗都滴在了被子上。她下意识地想去擦,却被一声“滚”轰到了一边。
栾骁显然厌女症又犯了,非常厌恶地看了海棠一眼,哼了一声,起身把所有东西都收到药箱中,站起来怪模怪样地略施一礼:“臣十日后再来,期望娘娘能有大好。”然后转身,大摇大摆离去,针都不要了。
好吧,每次都是一炷香以后海棠自己给言晟微拔的,给女人用过的针,栾骁绝不会用第二次。
碍于言晟微在,海棠不好说什么,但咬紧的牙关很明显心里在骂街,恐怕此时已经问候到栾骁祖宗十八代了。
言晟微听懂了他临走之前那句话,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栾骁是光棍一根,什么都不怕,她却真的不想再连累无辜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