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疯。”海棠给言晟微除了针,非常不高兴地咕哝着,扶她坐起来。
言晟微笑道:“他是你拼着半条命找来的,怎地现在还抱怨上了?”
因为被唐冽坑够呛,言晟微连受伤带生气,从去年底染了风寒之后就一病不起,断断续续两三个月一直没好利索。唐冽自然是特别关照了御医来看过,还因为没能成功治死言晟微而换了几次大夫。
直到今年三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唐冽在“百官的强迫下”纳户部尚书王炳昌之女王彤玥为妃。不必再担心言晟微那个水性杨花心肠歹毒的女人诞下国之储君,百官和黎民都欢欣鼓舞。恰巧此时,言晟微沉疴日重,到唐冽大婚前更是昏睡不醒,真可谓双喜临门。
谁知偏偏就有不长眼的。比如言晟微的贴身侍女海棠,居然在大喜之日,趁着宫里人手不够定坤宫被调走了很多人看管松懈,跑去找唐冽求情,求唐冽让太医院院首栾骁来给言晟微诊病。
唐冽之前又是罪己诏又是罪服素食,此刻给自己挖了个坑:你人设草够了,不能突然就说不救吧!唐冽也会就坡下,不光同意了让栾骁去救言晟微,甚至纡尊降贵来定坤宫看了一眼。这一眼被言晟微理解为,确认下她死透了没。
不巧的是,言晟微刚好在这期间醒了,唐冽一来,四目相对,空气中全是尴尬的味道。她本想从唐冽眼中找到点失望的情绪,然而并没有找到,还真有点失落。
醒归醒,病还是要看的,唐冽温言安抚了言晟微几句,把海棠打了三十板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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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以前只是听过栾骁“疯医”的大名,但是从来没见过,因为在言晟微还有话语权的时候,她是绝对不会找栾骁来看病的。栾骁之所以叫“疯医”,仇女要贡献一半的功劳,没见过他那么会坑女病人的,治风寒不管头痛,理葵水害人痛经,每每姑娘们治好了病,命也要去掉半条。
海棠胆大包天到敢点名找栾骁,大概主要是没亲眼见识过他的疯。直到栾骁第一次来,先给了她一瓶外伤药,她还感激涕零觉得人家人很好;谁知这药往身上一抹,疼得她喊哑了嗓子,那酸爽,跟抹了辣椒油似的。
偏偏栾骁说了,必须每天抹,少一天就让言晟微心肝脾肺肾全身多疼十天。
其实那药效果挺好的,三十板子下去站都站不起来,海棠抹了这药十天就好差不多了。但是,海棠又另外喝了半个月的药来治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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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提到栾骁,海棠就没好气:“我哪敢抱怨,是胖大海太多了喝不完吗?”
言晟微讪笑。
海棠继续说:“我怀疑他是不是不好对娘娘下手,就把两人份的仇女发泄到我身上了。”
言晟微挑眉,一定程度上海棠真相了。不过其实栾骁也没有真的坑海棠,三十板子只趴了两天,十天就好差不多,真不知道栾骁是把什么疗伤圣品给了海棠。疼,恐怕只是个幌子,他估计现在看海棠不知多顺眼。
虽然栾骁是个断袖,但言晟微还是从心底里不希望他这么被女孩子仇视,就岔开话题:“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院里晒晒太阳吧?”顺便得想想科举的事。
栾骁说过言晟微如果身体状况允许,需要多走走。海棠在院中的大榕树下摆了案几,还很贴心地给言晟微准备了书和文房。
言晟微一看海棠在给她准备书,心里就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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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宫妃们有什么日常工作,言晟微好奇了很久。普通女人洗衣做饭或者绣个手绢什么的去卖钱,宫妃们肯定不必要做,一大群女人聚在这后宫,感觉就是浪费空气浪费土地又浪费粮食。她还特意请教了海棠,结果得到一个瞠目结舌的答案:为皇帝繁衍子嗣。
言晟微脑补了一下,宫妃→白天晚上宣淫→怀孕→生孩子→接着宣淫,瞬间觉得心脏不大好需要急救;幸亏不小心把那个种猪男人的脸带入唐冽,才有些愉快起来,甚至因为脑补出唐冽纵欲过度面黄肌瘦的模样而格外有点同情他。
这么一想,言晟微就分外庆幸自己不必要做这个日常工作。然后接着问,宫妃们不必做别的了吗?海棠想了想:修身养性,争取陛下的宠爱。
这个还可以,虽然后半句已经做不到了,前半句还是非常有价值的。言晟微很开心地拜托海棠去找些修身养性的书来,海棠找来一大堆,最上面一本赫然两个大字:女诫。
剩下那几本书也都差不多,还有些非常古老的书,用语晦涩难懂,言晟微努力翻译了一下,大概就是:女人争宠的行为准则以及动作要领、为男人献出一切的必要性及可行性、女人绝不可做的72件大事和3681件小事……
这些奇怪的书,直接加重了言晟微的头痛症,为此海棠被栾骁骂了个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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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海棠给言晟微拿出来的,就是《女诫》。
不过言晟微其实也不大在意看的是什么,反正最后都是要走神的。现在想事情不能用纸笔记下来慢慢梳理,毕竟她在想什么绝对不能让人知道,所以只能靠脑子一点一点捋出头绪,分外辛苦。这其实才是她头痛症加重的原因,但是又不能跟人解释,只能由得海棠挨骂。
五月的天气,虽然已经开始燥热了,但只要找到荫凉,就格外舒爽。言晟微坐没坐相地坐在石凳上,斜靠着案几,对着书发呆。她的长发只简单在头顶挽了一下,就披散在身上,发梢甚至堆在了地上。
唐冽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还挺好看的美人假装看书图。言晟微背对着他,右手夹着笔托住腮帮。从半天没翻书来看,估计是在装看书。
这个姿势的言晟微他经常看见,但很少见她这么闲适的模样。过去几年,两个人都很忙,言晟微帮他整理盟军内部利益牵制图谱,分析每个人的缺点和软肋,谋划下一步的“仁君打造方案”。所以她即便发呆,也会很快整理好思路,落实到纸上,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告诉他结论,帮助他最快确定当前形势——总之,不会一口气呆这么久。他甚至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
海棠看见他,脸色一变,刚要施礼或者出声,却被他一摆手制止了。她只得闭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神情紧张地偷偷瞄着言晟微。
唐冽走过来,目光越过言晟微的箭头,落在她手中的书上:“《女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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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晟微一激灵,僵直着脖子慢慢转过头,确认刚才听到的那一声不是做梦以后,突然收起了一脸惊吓的表情,非常淡定且正经地站起身,盈盈下拜:“臣妾见过陛下。”
“咳。”唐冽努力让自己不笑出来,“海棠,去给皇后拿个毛巾来。”
言晟微一脸茫然,直到海棠小碎步快走过来,用毛巾擦了擦她的脸,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雪白的毛巾上赫然一大块墨渍。瞬间心理防线崩塌,异常痛苦。
真的太太太太太丢人了。
唐冽假装没看到言晟微眼中的无地自容生不如死,笑道:“皇后近日在修女德?”
努力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言晟微鼻观口口观心:“回陛下,臣妾身为皇后,理当做天下女子之表率,以修心修德为上。”
唐冽点头,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丈夫可以再娶,妇人却没有嫁两次的说法,丈夫就是天。
言晟微一头雾水:什么狗屁说法?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道:“陛下教训的是。”
唐冽:“语出《女诫》专心第五。”就知道你压根没看。
言晟微再次无地自容生不如死,感觉像是考场上打小抄被抓现行,只得硬着头皮说:“臣妾受教了。臣妾确实需要加强身心修养,认真读书。”
唐冽看她强作镇定的样子甚为有趣,问:“那皇后觉得,这句话可有道理?”
有个屁。言晟微按捺住骂街的冲动:“道理之事,并非非黑即白,能自圆其说,就可称道理。”傻子才正面回答。
意料之中。唐冽又问:“那南齐之地抗拒选秀,皇后可觉得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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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拉一个大雷劈下来,言晟微用力捏紧了拳头:妈的,就知道唐冽过来准没好事。
南齐?言晟微就是从那边来的。不只言晟微,她推举给唐冽的人才,包括现在的三相之一顾言,也是从那边来的。唐冽这是在……怀疑她从中作梗?
言晟微苦笑:“这等大事,臣妾何来觉得?陛下太看的起臣妾了。”你居然觉得我都这样了还能给你选秀添乱?
唐冽笑道:“皇后乃后宫之主,如何不能觉得?还是皇后不想让朕知道皇后的想法和感受?”
这帽子太特么大了,言晟微冷汗差点下来。自己现在是唐冽的眼中钉,有思想动态居然不及时汇报,这不是找死么!一时语塞,她只得反问:“陛下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唐冽挑眉:“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言晟微已经迅速整理好了思路。她努力回想上次贤妃看唐冽的眼神,大胆抬头,眸光复杂,嘴角却带着笑:“陛下若想听假话,臣妾就说,违抗皇命,罪在不赦;陛下若想听真话,臣妾就要说——干得好!”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唐冽的意料,也并不是他想要的。可她抬起头看他,他心里却迷之有点高兴。
言晟微很久不跟他对视了,每次见到他都是矜持闺秀状,带着一丝回避。之前总是见识她的大胆,所以感觉那些闺秀的回避矜持更为庄重;可一旦她也矜持起来,却莫名的让他有些不爽,就好像自己碗里的烧鸡被人撕去两个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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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冽不说话,只看着她,这让言晟微心里格外发毛。毕竟不是专业闺秀,这般傲娇争宠的戏码,她演得实在有些费力,甚至感觉眼睛都快抽筋了。
许久,唐冽才突然笑了:“微微若是不愿意,与朕言明就可以了。”说的是“微微”,不是“皇后”。
第二个雷劈在言晟微脑袋上。她肯定不会想当然地以为唐冽信了她的邪,但如果不信,这话就来的很蹊跷了。一时间她竟不知道如何回复。
唐冽看她终于放任自己雷劈的表情,竟忍不住有些开心:“罢了,此事本也与皇后无关,是朕心中烦躁,才来与皇后说上一二。皇后身体不好,还是不要看太久书吧。”反正你也没看进去,就是浪费精力。
言晟微傻乎乎看着唐冽转身出去,走到门口,突地又回头道:“皇后近日很喜欢问朕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这倒让朕觉得——你说的都是假话。”
第三个雷劈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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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唐冽一走,海棠长出了一口气,开口唤言晟微。言晟微仍然站在原地,手一扬:“先别跟我说话。”她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信息,需要好好想一想。
把两个人的对话一句一句整个捋了一遍,言晟微突然“啊”了一声,瘫坐回石凳上。
唐冽说“与皇后无关”、“是朕心中烦躁”,他为何烦躁?当然是这件事让他不爽,感觉自己的命令和皇权受到了质疑和威胁;如果此事与她言晟微无关,那又与谁有关?当然是——她言晟微推举上来的那些人。而三相之一的顾言,恐怕首当其冲。
联想到之前顾言贸然上书建议开科取士,唐冽会驳回,怕是不仅仅自己不愿意,也在忌惮着顾言吧?
言晟微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她怕是,给顾言惹了大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