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一进南门,就是一座小池塘,据说是前朝皇帝抢了别人家媳妇藏在这里,额外挖出来给美人看风景用的;最后美人自己跳进去变成了传说,现在也可算景致之一。池子不大,荷花却长得很好,即便战乱时代,这里也没断过荷花,疯长的莲子莲藕还救过许多性命。
今年开始这荷塘有人经营了,控制着荷花只占去三分之一的水面,不然疯长起来,配合那个传说食用总觉得阴森森的。原来池塘是通过暗道与花园内总水系连接,现在挖开了改成明道;旁边有个坍塌了一半的假山,正好取崩裂的山石来砌成细细窄窄奔流的水道,曲折延入御花园深处,十分灵秀。
那个塌得只一半的假山并没有直接拆除,清理修整了一下,在池塘边连出一个小亭子,状如野生,甚有风骨。
言晟微暗暗点头,不得不说,这个段天章真的是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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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走到亭子中,都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过几日才会入伏,但现在也很热了,这些人又都是娇生惯养的姑娘,晒这么一会儿,足以感觉要了命了。
进到亭子,言晟微转过身,本想让贤妃先坐,猛然想起自己才是皇后,于是又转回去,率先走向亭子北边的位置坐下。
贤妃误以为皇后那一回身是为了炫耀,气的心里直咬牙:夏天阴影短,这亭子本来就是跟假山连出来的,其实只有半截,只有北边得那个位置能被阴影完全覆盖;别处不管坐哪,都多少要晒到。
但坐北朝南本来就是尊位,言晟微坐在那里一点毛病都没有。贤妃也只能在心里咬牙,行动上还是要乖乖去西边的位置坐下。她看着自己腿上明晃晃的太阳光,更觉堵得慌了。
海棠和芳草、画鸢站到言晟微身侧,基本也晒不到;但贤妃的大宫女夏笙和四个小宫女就辛苦了些,起码半个身子要晒到。一对比,贤妃心里更不平衡了。
自己心里不舒服,就会忍不住想刺激别人,看到别人不开心自己才会开心嘛。贤妃于是开口:“皇后娘娘为何带这两个下等宫女出门?这粗使之人,端的辱没了姐姐的身份。若姐姐身边实在没有可用的,妹妹这里倒是有些可用的人,姐姐若是不嫌弃她们笨拙,给姐姐几个用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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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要给皇后送人手,这可是在公开嘲讽了。言晟微纵然想不到这么细,但还是能听出贤妃语意不善。
她眨眨眼,转头看了看芳草和画鸢,又看看贤妃的四个小宫女。仔细一看确实是不一样,别的不说,光从衣服上就能看出来:芳草和画鸢穿的都是墨绿的衣裙,质地有些粗糙;而那四个小宫女穿的浅粉衣衫,明显更加轻盈致密。
芳草和画鸢虽低着头,也意识到皇后娘娘在看自己,甚至有可能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注意自己。想到两人确实是在场所有人中地位最低微的,两个人不由得微微瑟缩了一下。
言晟微看到了两个人的瑟缩,心下有些懊恼自己的唐突,没有顾及到别人的感受——她总把这几个小宫女当成能看管皇后的狱卒,却忘记了在大众眼中,这几个人的品阶真的就像蚂蚁一般,可以随意欺侮。
她收回目光,回答道:“贤妃妹妹有心了,本宫身体抱恙,不能服侍陛下,也用不上那许多人。如今后宫中只妹妹能服侍陛下,身负重任,多留些得力的人手是应该的。”
言晟微说的诚恳,但听在贤妃耳中,就带了酸溜溜的醋意,酸得她神清气爽心潮澎湃,简直想仰天大笑三百声。
然而她还没高兴完,却听言晟微继续道:“若妹妹手中真的人手过剩,等新的妹妹们进宫,分配给她们罢了。”
贤妃一口气噎在心里,上不来下不去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完没了,有意思吗?那些小妖精进来,不弄死她们就是好的了,还给她们人用?牛头马面倒是愿意一人送一个!
不过这么一想,倒也不是坏事。虽然在定坤宫安插人手的计划失败,但已经失宠的皇后终究不足为虑,最大的隐患仍然是那些足够新鲜的面孔。如果有机会在她们身边安插人,对她的好处可比看住这个皇后要大得多。因此贤妃按捺住心中不满,轻柔答言:“妹妹全听皇后娘娘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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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言晟微想起刚才的对话是贤妃起的头,心里颇觉有义务提起下一个话题,但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道:“今日天气晴朗,是个出来游玩的好天气,贤妃妹妹以为如何?”
贤妃此时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万分嫉妒地看着一丝汗也不出的言晟微。幸亏她今日没化妆,如果跟言晟微似的脸上抹腻子,只怕此时脸上要被汗水开出河沟了。
这种情况下再应和“天儿挺好”未免太过虚伪,贤妃遂回答:“今日太热了些,阳光也很毒,怕是姐姐身体虚,故而感受不到。”你脸抹成那样,怎么就不出汗呢?
是吗?言晟微自己看看贤妃,确实脑门上汗已经往下流了,再看看自己手下的三个宫女,海棠衣服轻薄些,此时还好;芳草和画鸢穿的是下等宫女衣服,料子厚重,此刻已是大汗淋漓。
言晟微有些心疼:“芳草,画鸢,你们去看看又没有地方能熬制一些解暑的汤,这园中匠人甚多,这天气做事也是辛苦了。”也免得两个人要一直在这里侍候。
海棠赶紧走上前,低声说道:“娘娘,她们怕是吩咐不动御膳房。”让两个下等宫女指挥御膳房给匠人们熬汤,怕是御膳房那些自矜身份的大厨们要翻天了。
哦,言晟微颇有道理:“你们到坤宁宫拿上我的金印,去吧。”
海棠语塞。皇后金印是多么重要的东西,随随便便给下等奴仆去用,没有这么办事的啊!但是一时她又不知如何反驳,拿了金印再号令不动御膳房,那些御厨就得集体掉脑袋了。
海棠还在纠结,芳草和画鸢已经领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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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仁慈,但是大可不必做这事的。”贤妃突然开口,“若陛下得知,怕是也会不高兴。”
“为何?”言晟微不解。
贤妃娇俏地用团扇挡住嘴,笑了一下:“后宫女子干政,本是大忌。”顿了顿,她才继续道:“如今工部尚书行走段天章段大人,可是亲自带着人在御花园中修缮呢。”
言晟微想起确有此事,但也不太在意,道:“皇后执掌六宫,匠人们既在后宫做事,原也算皇后分内。”
贤妃笑道:“娘娘这话可莫要让陛下听到了。工部终非后宫领属,娘娘此番实在是僭越了。陛下向来讨厌如此,即便是并肩王,强行插手刑部案子,也被陛下好一顿训斥呢。”
这是,敲山震虎?言晟微一挑眉,问:“那贤妃妹妹这般议论朝堂之事,可算干政?”
贤妃表情一僵。
看贤妃的表情,言晟微笑得温和:“后宫姐妹谈谈心,原是顺口说的,谁说了哪些,自然不会报与陛下。毕竟你我姐妹心无芥蒂,才有如此说。”
贤妃心里暗惊。她入宫前就听父亲说过,言晟微这个人不简单,但总觉得已经被唐冽搞成这样,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入宫之后第二天,她也接着请安的名头上门挑衅过,当时言晟微还是傻愣愣的,显然不管以前有多大能耐,后宫这些事情她并不了解,一时便越发轻看了。
但这次,言晟微晟的反应,有些吓到了她。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小算盘,都在言晟微的掌握之中。
好女子,需能忍。贤妃低头到:“皇后娘娘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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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晟微心里稍稍出了一口气。这宫斗的弯弯绕,比朝堂上真的一点不少。但她终究是一个更大的格局成长起来的,女人之间的争斗固然与男人之间的争斗不同,但终究也脱不开利益二字;更何况女人在后宫斗,不过是男人在朝廷斗的缩影,所以贤妃这点手段,她还不至于看不清。
过去吃亏,不过是懂得战略,但对战术一窍不通罢了。但是有贤妃这么好的老师在眼前,只要是意识到了问题,成长也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倒是贤妃,经过上次一事,怕是越发的看轻她了。想这一件事一句话,就拿捏住她的把柄,未免太小瞧她了吧?不刺激刺激,这个老师倒是要不好好教了。
贤妃心里暗暗叫苦,觉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出了一身大汗却没讨到任何便宜。正待起身告辞,言晟微却已经吩咐海棠去准备些解暑的茶汤来,说是给她的。
倒是一个机会。唐冽本来就忙,来后宫并不多,她现在也很少看他,若是今日受了暑,晚上或者明天发了病,倒是有机会请他来探望。如果可以,顺便还能踩言晟微一脚。这么想着,就忍着燥热留下了。
很快茶汤上来,海棠还贴心地配了点心,小小的杏仁酥、梅子酥摆成一盘,煞是好看。
言晟微以前从不关注这些东西,今天招待贤妃,感觉自己不吃似乎又是要害人,于是拿了一个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是梅子酥,味道很好。
她笑道:“贤妃妹妹尝尝,本宫向来不如海棠周到,能想到这些事,这样的天气吃些梅子酥,还是觉得很舒服。”
贤妃也笑:“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原不是做这些小事的。”说着拿起来也咬了一口,尝到酥油味,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转头干呕了起来。
言晟微目瞪口呆:还真的又害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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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笙脸色也变了,贤妃之前该吃吃该喝喝,什么反应都没有,怎么一吃这个点心就要吐?如果龙胎有个好歹,她怕是命都要没,念及此她有些慌了,扶着贤妃尖叫:“点心里有毒!快去叫御医!快去找陛下!快去啊!!!”
夏笙一紧张,四个小宫女更慌了,磕磕绊绊地往外跑,有要去找御医的,有要去找皇上的。这地方并不开阔,挤来挤去还有一个不小心掉进池塘,又是一阵滋儿哇乱叫。
正闹着,却听有人尖声道:“皇上驾到!”接着就是唐冽微有些严厉的声音:“怎么回事?”
本来还有些紧张的言晟微(好吧也不算紧张,非得拉着贤妃坐在这儿就是憋着搞出事的),一听唐冽来,心思就放下很多。唐冽在,这件事比较好解决,主要是她也没想到贤妃怎么吃一口就吐了,莫非实在给她热坏了?
而贤妃心里却暗叫糟糕:陛下怎么来了?这次恐怕——搬起石头要砸自己的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