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盛三年，四月十二。

初夏的盛安已经是一片绿意，伴着温和且不燥的南风，走在路上便觉心旷神怡。郊外更是三三两两踏青的人，不时远远的有牧童歌声。

可惜的是，如此美景对于一个糙汉子来说可能并没有什么价值。魏崇风尘仆仆刚回到京城，压根没注意到路边红的还是绿的，只直奔十王府，坐骑丢给下人之后便一头扎进书房，连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

然而他气还没喘匀，书房就又进来俩人——母亲和魏山，一左一右往他面前一站，看着他，谁也没主动说话。

魏崇左看看右看看，最终看着母亲：“母亲找孩儿，可是有事？”

魏夫人微笑：“没事，来看看你最近好不好。”说着掰起手指，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魏崇果断看向魏山：“何事？”顺便找个杯子弄口水喝，着急赶回来，渴的不行。

魏山觑着夫人，讷讷道：“额……那个……王爷，皇后娘娘在咱们府里……”不光是在府里，还是在您屋里。但这话魏山不敢说，他安慰自己这是要给王爷点过度，并不是怕王爷一怒之下直接劈死自己。

魏崇左脚拌右脚一个趔趄，差点打了手里的茶杯：“什么？？？”他耳朵没毛病吧？

魏山哭丧着脸：“您不是让宫澜无论如何也要保她性命么……宫澜说有人要对皇后娘娘下手，宫里不安全，就把她给……带出来……了……”他也不想啊！为这事老夫人跟魏花削了他好几次。

那个直肠子！魏崇恨恨扶额，转身恭恭敬敬对老夫人道：“母亲大人，孩儿冤枉。”难怪母亲要揍他，现在她指不定脑补出他跟言晟微的多少恩怨情长以及他当小三的下作无耻了。

魏老夫人笑道：“娘信你。但是你要跟娘说实话，你可喜欢那个女人？”

魏崇果断摇头：“孩儿对她，确无男女私情。只是之前查案，她帮过孩儿，孩儿知道她可能遇到危险，就想保她性命。”

魏老夫人很欣慰：“行，娘知道了。”

不是，娘您这表情，您知道啥了？

***

言晟微拿起笔，手却控制不住地抖，不停地抖。啪嗒！一滴墨落在纸上，洇开一片痕迹。

她啪地把笔拍回去，两手撑着书案，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栾骁！栾骁！

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不只手抖，甚至全身都在抖。她终于再也撑不住了，腿一软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过桌角。温热的血和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娘娘！”魏崇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步窜进来，扶起言晟微，才发现她神情呆滞额头带血，煞是恐怖，“来人！来人！”

魏花刚去端药了，此刻正往屋走，听见声音知道不好，急忙冲进屋里：“天呐！”说着把药随手往旁边桌子上一放，抱过言晟微放在床上坐好，随即用力按住对方的肩，“娘娘！娘娘！”

感受到肩膀上的压力，言晟微涣散的目光才慢慢聚焦，最终锁定在魏花脸上，很迟钝地，才显出一丝飘忽的笑意：“魏花……我没事，抱歉让你担心了……”声音奇轻，几不可闻。

不论男女，魏花都更喜欢那种健康的、有朝气的人，如言晟微这般孱弱且软弱的样子，即便不能说不喜欢，也很容易令她烦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这种笑容，总让她忍不住心软。

如果此时挡住言晟微的眼睛，那这个微笑很真诚；但如果只看眼睛，那浓重得化不开的绝望，仿佛让人立刻就能哭出来。

魏花每次看不到言晟微就攒一肚子的阴阳怪气，此刻终究还是放不出来。她只得道：“王爷回来了。”你不是说过很多次要见王爷吗？他回来了。

言晟微似乎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魏花说的是什么；又反应了一下，才慢慢抬起些头，就看到魏花身后高大的魏崇。

她的身体又抖了一下，却奇异地渐渐平静了下来：“王爷。”一声招呼过后，她已然是之前那个皇后的气度，只除了满脸的憔悴和那种无法形容的呆滞，就好像她把自己的一部分关在某个角落里，只留下一半的人在外面。

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整个人都稍稍回魂了一点，颇有些出乎魏花的意料。她看了魏崇一眼，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只拿过药，喂言晟微。

魏崇没留意魏花的眼色，他正在很纠结地想这事该怎么办。他已经大致了解到了皇后身上发生的事情，栾骁的死大约对她打击很大，他心中也颇为同情。但再同情、过往合作再愉快，不代表他觉得十王府能养得起一个喝一碗药都要人伺候的人，更何况这人还是皇后。想起第一次见她，洗个脸都要两个人伺候，魏崇心中隐隐哀叹宫澜给自己捡了个大麻烦回来。

言晟微吃完药，魏花就退了出去，留两个人说话。

魏崇有点尴尬，他摸摸鼻子，咳了一声：“额，娘娘……”

“叫我言晟微。”言晟微低低开口。

额？魏崇一愣。

言晟微吸了一口气：“我既已离开皇宫，就不再是皇后。”

***

宫澜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被烟呛得昏迷过去，醒来之后便到了现在这处院子，只见过三个人——魏夫人、魏山、魏花。那时候她比现在还恍惚，三个人都以为她傻掉了，在旁边焦虑地商量怎么处置她这个烫手山芋：

“直接扔出去算了，这人跟咱们有关系吗？平白惹上许多麻烦。”

“王爷说过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她性命，万一王爷回来知道了……”

“行止那边还好说，但是小花儿，好歹是个女人，咱能帮一把还是帮一把。”

其实她还真没傻，只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出反应，就好像整个人都漂浮在一条河上，随波逐流，眼前是没有意义的水花、耳边是没有意义的水声，而她自己也就这样没有意义地漂流着漂流着，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思想欲望，没有过去未来，没有生与死。

但其实，身边发生的事情，她又都知道。

“那现在该怎么办？传出去皇后在十王府？大家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她跟王爷关系特殊，怎么也要知会王爷一声才能做决断。”

“要不就先放到这儿，等行止回来再处置吧。”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能稍稍对外界做出一点反应。有限的意识里，她记得自己要做什么、记得栾骁已经死了，可一旦记起这些，她就无法控制自己被绝望、悲伤和无助裹挟，不知不觉就又回到了那篇水域，继续漂着。

可能因为魏崇是近来她见到过的第一个认识甚至熟悉的人吧，这种熟悉感好像一个河岸，突然停靠过去，身下有了踏实的感觉，突然就好像一切感觉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