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定要问顾文卓是什么样的人,恐怕没人能说的完全。
年纪轻轻便已才名远扬,名震京城,却都要到及冠的年纪了,也不见他下场科举。问他急不急?真不知道,但看这天下人倒是挺替他着急这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也真的是发愁他爹顾大人一代大儒的英名毁他手里。
说他恃才傲物。可人家却能拎着酒壶和二两狗肉跑去和城角的乞丐蹲在破庙里侃天侃地,从楚汉之争骂到今年什么破瓜水多不甜;
说他狂妄不羁。可人家却也只是笑笑都不带正眼睨你一眼,走之前还说不定帮你把酒钱一起付了,算是买你在他身上浪费的那几句口水;
说他不慕权贵。这还真是冤枉他了,人家可最是能哄他那二皇子表弟开心,一天一个花样都不带重复的,就那二皇子每次看见他的眼神,怕不知道的都得以为那才是他亲哥。
要真的说,大概,挺疯的吧。
反正无论何事都得凭顾文卓自己乐意,就因前年不小心听到一绝美女子相思成疾,抱憾离世。顾文卓竟连夜策马奔去,在人家门外一站就是一夜,一时间满城风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那女子心心念念的情郎,结果他就轻飘飘撂下一句,只是可惜这么美好的人儿了。倒还真坦荡。
结果人家父兄可不放过他,连作带闹要他赔钱,顾文卓这怎么能客气,当众就把这两人打的半死,打完还跑到人姑娘墓前,告诉她,走了也算清净了。
若要问他怎么这会儿又不惋惜了?他却只是摇摇头。
这顾家小爷还更是青楼戏院常客,闲不住的往里钻。好嘛,总会有人好奇他去干嘛。结果一看,人家还真没乱玩瞎闹,永远都是坐在那,点壶酒就开始笑,笑着笑着又感觉没在笑,好像他就从没笑过。
若真问他怎么从没给这些人写过诗,他只会淡淡回上一句,活着就够苦了,真在我笔下成了世人谈资,不是更苦?可还真有哭着喊着要求成为他谈资的,他却只是摇摇头。
当然疯子怎么可能待的住?总是得趁着某个月黑风高夜,再一封信甩给他爹顾大人,打死不回头的一骑一剑纵情山水去。往那一站,身姿挺拔,潇洒风流,还剑术超群,横看竖看可都不是一个文人,反倒像一名标准的侠客。噢,也对,人家压根也没说过自己是文人!不过诗文写的惊天绝世,被迫安了个文人的名号而已。
可要说实话,疯子真的更想去当一名侠客,从此一了拂衣去,仗剑走天涯,当真一番逍遥。这一路上留下的慷慨诗篇,还没等人回京城呢,那一篇篇诗文早已经流传回来,引得人们一阵一阵的唏嘘,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有些疯呢?
若真的问他,走不走?什么都不要了,过你想过的日子去。他却只是摇摇头。
现在的疯子正悠悠的望着窗外,闻着茶香,有了心事。
有了心事的疯子感觉突然不快乐了。
就像一捧水中,任你怎么折腾,怎么晃荡,怎么颠来倒去换无数个器具,他都还是那捧水,纯粹的开心,纯粹的难过,纯粹的摇了摇头。
但一点心事就像一滴墨汁不慎坠入其中,刹那绽放出绝美的纹路,然后一点点模糊,还不能完全染黑那捧水,却丝丝缕缕纠缠着,浸染着,直至面目全非。墨不是墨,水也不再是水。
你问疯子懂吗?疯子还没懂。
"还挺……意外的。"魏景期看着手中算不上诗的诗,有些踌躇的选着措辞。
顾文卓回过神来,看着他纠结的模样,不禁笑了,"那就是不好。"
魏景期将纸张递还回去,"也不能这样说,就很意外吧。我本以为会是一些闺阁之事,写些儿女情长或者哀叹命运的。"
"但没想到里面却更多是感叹时光易逝。还有几篇向往外边四时风景,大好河山的。没有什么修饰,读起来反而觉得很真挚。"
听到魏景期这么评价,顾文卓挑着眉'哦'了一声,随手翻了几下,笑的温和,"平时我会说上几句,没想到她们还上了心。"
"她们早断了那些念头,看的比常人清楚的多,能想想外边的锦绣河山,也算这种日子里面的盼头吧。"
"她们怎么和你这么好?"魏景枫有些好奇的问。
"因为我常来啊。"顾文卓眨了眨眼,眼尾上挑,笑的很欠,"怎么样?以后要不要一起?"
"……可得了吧!你又逗我,要被我爹知道还不得打断我的腿?"魏景枫无语的瞪着顾文卓。
"清者自清好不好,还不是那些人自己想的龌龊?要不要顺带问问他们,是不是也像我这样问心无愧?"顾文卓一脸云淡风轻。他是真的不在乎那些人怎么看他,反正怎么看也不会在他身上看出一朵花来,想想还挺无趣的。
"得,永远都是你的理,……。"但还没等魏景枫说完话,就听到下边传来一阵骚动,还有兵器盔甲撞迎击的声音,整个婉君阁都瞬间安静下来。
几人反应过来也不再言语,仔细留意着下面的动静。
整齐的队列声响起,沿着楼梯向上,紧接着就是二楼一间间房门被拉开,女子颤抖的尖叫声和某些客人的讨饶声立刻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透过不厚的门板清晰可闻。
直到脚步声停到顾文卓几人的门前。
屋内的人倒也没什么惊慌的,交换了下眼神,便都起身整理衣袍,准备迎接外边的人。
但在门拉开的时候,顾文卓却直接愣住了,他还什么都没想明白,这纠结了他三个多月的心事就猝不及防的撞在了他面前。
他承认,也没什么他不敢承认的,他从那天在花会上见到韩之栋,心里就一直很别扭,再一想起以前,那就更别扭了。
但他真的觉得两个大男人没必要继续纠结三年前那件事了,虽然说起来是挺荒唐,但他顾文卓荒唐的事多了去了,倒也不在乎多上一件。可偏偏这件事,如鲠在喉,时间过得越久越不放过他,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韩之栋了。
三年前韩之栋远赴边关,他没去送行,这几年对方的消息还都是各种道听途说拼凑在一起的。
他知他鲜衣怒马,知他赤胆忠心,还知他战功显赫,但直到听到他平安无虞,那才算真的开心。
是啊,没什么他不敢承认的,但唯独因为韩之栋别扭的这件事上,让他隐隐的不想让他人知道。
他不懂那些别样心思,他只知道自己真的很珍惜那份少年情谊,怀念那几个人。
韩之栋也愣住了,他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顾文卓。
虽然他一直都有听过顾文卓这三年来的风流韵事。
"韩将军。"还是魏景权打破了沉默,冲韩之栋拱了拱手。几人都才回过神来,彼此都作了礼,算是见过。
"来喝茶?"韩之栋目光越过几人看到桌案上的茶具,神色平淡。
"是。你呢?为了公务?"顾文卓找回自己的声音,挑眉问道。突然心里见了光,倒也坦然了很多。
韩之栋听到顾文卓主动问起他,有些意外,看回顾文卓点了点头,"整治军纪。"
"过几日去骑马?"韩之栋恍惚想起曾和苏未央约定过此事,但也不知他有没有和顾文卓提及,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
"可以。"
"那好。"
"魏公子几人也一起吧,到时我会把请柬送到贵府。"韩之栋看向魏景权他们,目光扫到魏景期时顿了一下,很快又移开了。
"……多谢,那还劳韩将军了。"魏景权客气的向韩之栋道谢,但心里却不禁想到前几日宋珏的语气,怎么这些人都不给别人拒绝的机会呢?
"魏公子言重了。"韩之栋摆了摆手,又平静的望回顾文卓琥珀色澄净的眼眸,"早些回去。"
顾文卓听到这句熟悉的嘱咐,直接笑开了,抬手重重的打在韩之栋的铠甲上,"行了。哪天来找我比剑。"
"放心,我让着你啊。"看到韩之栋愣住了,顾文卓还郑重的拍了拍他肩膀打趣道。
韩之栋坚毅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习惯性的就拿佩剑轻招呼回去,"一定,只要你不怕输太惨。"
"诶,你这还挺狂?"
说完,两人一起笑了,好像这些年的梳理隔阂突然被跨了过去,一切又回到了往昔。
收回笑容,韩之栋退了一步,朝几人拱了拱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各位了,先行告辞。"
"韩将军慢走。"
直至看见韩之栋黑色的斗篷消失在楼梯拐角,顾文卓才耸耸肩返回到屋内,咂咂嘴想到,早知道这么容易,他就不纠结三个月了,这不是给自己徒增烦恼嘛。
你看,疯子还是那个疯子,没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