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这一夜又没睡好，原因是心情亢奋外加一丝担忧。亢奋的是从此以后他就多了一个秘密使命，担忧的是哪一天被日本人或者汉奸们知道身份他就完了。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心里此起彼伏交织出现，一直到凌晨潮水般的疲倦袭来他才堪堪入眠。

到第二天下午，周凯跑了一趟码头的活计后就直接去了聚海丰酒楼；由于三楼的阳光毒辣，方岳峰就安排他在酒楼地下室的办公室里学一些东西。

地下室名为酒楼的储藏室，但储藏室里还有一个暗门，从暗门进去就是方岳峰的办公室，里面有电灯，办公桌椅，书籍，文件，纸笔一应俱全。

周凯好奇地在房间东张西望，他想找到枪或者炸弹一类的武器，不过方岳峰怎么可能把这些东西摆在明面上呢。

“看什么呢？坐这里！”方岳峰指着办公桌旁边的一个椅子说道。

“哦，好！”周凯走到办公桌旁。

“字还会写吗？”方岳峰将一支钢笔和一张纸放在周凯面前，他知道周凯以前读过高小和一年初中，这些情况情报部的同志都调查过。

“会。”周凯拿起钢笔仔细地端详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摸过笔了。不过他也没有说谎，自从逃难到汉口以后，他虽然失去读书写字的机会，但城内并不缺乏各类传单，废弃的报纸，以及日本人贴出来的告示等等，这些都是他平常打发无聊时间的好东西，有时他还用手指或者木棍在地上写一些熟悉的字，所以他读写的本领并没有荒废。

“那就好。昨天我告诉你了，我们是新四军豫鄂挺进纵队汉口情报站，你听说过新四军吗？”方岳峰在纸上写下“新四軍”三个字递给周凯。

“听说过。我看过好几次日本人发布的告示，说处决了几个新四军战士，大家私下都说他们是英雄。”

周凯一边回答，一边也在纸上写了新四军三个字。

“对。他们都是英雄。那么现在我问你，跟着我们与鬼子斗，你怕死吗？”

“恩……”周凯想了想说道，“怕！又不怕！死了我就去阴曹地府找那边的亲人，找周爹爹，我也不会孤单的。”

周凯口中的“周爹爹”就是他现在所住那间房子的原主人周老汉。

方岳峰沉默了一会儿，周凯的回答让他有些心疼；虽然他是个无神论者，并不相信阴曹地府或者来生那一套，但此时他却不想纠正他。

片刻之后，方岳峰才说道：“死本来是可怕的，但是如果明白是为什么而死，就不那么可怕了。日本人进来以后，到处烧杀抢掠，你在汉口并不少见；你今天看到的是别人被杀，别人家的房子被烧，但是你怎么知道明天不会轮到自己头上，不会轮到自己的亲人身上呢？所以我们才要反抗，我们要拿起一切武器跟他们做斗争，直到打败他们，赶跑他们为止！但是在这个斗争的过程中，流血牺牲是无法避免的。死的可能是你，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其他同志；不过你要明白，无论是谁死了，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的兄弟姐妹而死的，只要认识到这一点，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方大哥，你说得太好了！”周凯听的热血沸腾，他以前虽然憎恨鬼子，但对这些道理想得并不清楚，此时方岳峰一说，他就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就明悟了。

“恩。那你说要是明天日本鬼子欺负到你父母，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头上，你还有退路吗？还怕死吗？”方岳峰又问道。

“当然不怕！”周凯虽然已与家人失散，但他也无法想象家人遭遇日本鬼子的情景。

“对！所以加入我们新四军，就不能做怕死鬼，更不能背叛同志和人民，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

“恩！”周凯认真地点了点头。

方岳峰见周凯态度还不错就又说道：“我对你的第二个要求是一切行动都要听指挥，遇事要多请示，不许擅自行动。”

周凯答道：“行动听指挥我知道，不许擅自行动我也理解，但是遇事要多请示，是遇到什么事要请示呢？”

“除了你生活以外所有的事，都要向我请示，比如你见到哪些不同寻常的人，奇怪的事，帮什么样的人，拿什么样奇怪的行李等等，都要记在心里，然后到这里向我汇报。而且有一点我得说说你，加入我们新四军就不能懒，你平常空闲的时候不能光睡大觉，要多到处走走，看看周围的人和事，多琢磨带东西穿过哨卡时怎么躲过搜查，这样你才能拥有跟鬼子斗的能力，明白吗？”

听到方岳峰说自己光睡觉时，周凯不禁笑了起来，不过他马上答道：“我睡觉一是因为天热容易犯困；二是节省力气好用来跑腿，因为我每天吃的都是杂粮或者稀饭，一来一回跑两趟肚子就饿了。”

“那从现在开始，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你一些钱，虽然不多，却可以保证你吃饱饭了。不过我要说清楚的是这不是你的军饷，而是从酒楼收入里拿出来给你的补贴和活动经费；我们新四军是抗日的队伍，钱很少，所以也没有军饷可发，大家都是一样的，你清楚了吗？”

“恩！”当周凯听到以后不用挨饿时，内心又泛起一阵激动。

方岳峰又继续说道：“第三个我要跟你讲的是你加入进来以后，有几件事是绝对不能做的：不许抽大烟，不许进赌场，不许进妓院，也不许加入江湖帮派，记住了吗？”

“嘿嘿，记住了！”听到“不许进妓院”的时候，周凯忍不住笑起来。

“如果违反这些禁令，我可是要惩罚你的。”方岳峰补充了一句。

“怎么惩罚？会打板子吗？”周凯小声问道。

“不会打板子，但是比打板子更痛苦！”

方岳峰觉得一时说不清楚纪律处分的事，就决定暂时不说，不过他故意把违反禁令的后果说得严重一些，也是为了防止周凯犯错。

“那是什么？”周凯追问道。

“这个你不用再问。”方岳峰摆了摆手，然后又说道，“但你要是敢犯的话，马上就让你知道厉害！”

“我不敢！”周凯摇了摇头。

“关于加入我们以后的基本要求，今天我就跟你讲这么多，剩下其它的咱们下次再讲；不过我想你一定也有很多疑问，你现在可以提出来，我给你解答。”

方岳峰说的有些口渴了，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好的白开水，也顺手给周凯倒了一杯。

周凯发现方岳峰的神色已不再似刚才那么严肃，反而还带着一丝微笑，又变回他平常见到的那般和蔼。

“恩……我想问你怎么就看上了我呢？这大街上那么多穷苦人，大家都是出卖苦力的，有的人比我聪明，有的人比我有力气，你为什么不找他们呢？”周凯说出了心中的困扰。

“呵呵！”方岳峰轻笑了一声才说道，“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的，那我就告诉你吧。你还记得今年的正月十五吗？十五的晚上？”

周凯偏头想了一会儿答道：“恩，我记得，十五那一整天我都没饭吃，晚上我就在花楼街的一个小饭馆对面等着，那个饭馆卖的有汤圆，我想等他们快关门的时候去讨半碗没卖完的汤圆吃。”

方岳峰提醒道：“那你应该还记得那天晚上，日本宪兵在追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对吗？”

周凯又转了转眼珠子：“恩……穿什么衣服我没看清，我只看到他往法租界的方向跑了。怎么了？”

方岳峰笑道：“但是你却告诉日本人他去了大夹街难民区的方向，不是吗？”

周凯惊讶道：“这个你都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哈！因为那个人也是我们的一个同志。”

说到这里时方岳峰面带欣慰之色，他向前倾了一下身体，单手靠在桌上，并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周凯。不过他没说出来的是，那个逃脱掉的同志是纵队情报部的杨副部长，杨副部长年初潜入汉口是为了策反伪汉口警察局的副局长，那个副局长是杨副部长的中学同学，但因为临时反悔，最终策反任务失败。

而且日本人追捕时遇到周凯并向他询问杨副部长的行踪时，宪佐小队长高一同也在旁边。后来有一天在方岳峰和高一同在早餐摊接头时，恰巧周凯路过并跟方岳峰打了一声招呼，高一同才告诉方岳峰这个情况。

“真的吗？”周凯喜道。

“是的，所以说我们有缘分，你既然有心同情我们，那就一起干吧。”

“跟你们一起干是可以。可是……有一点我不太清楚，我能帮你们干些什么呢？我连枪都没有，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发一支枪呢？”

周凯又说出第二个疑问。作为一个童心未泯的小伙子，他渴望有一支自己的枪。

方岳峰则摇了摇头：“枪现在是不能给你的。你要枪干什么？汉口到处都是日本人，只要你一开枪，马上就会引来成堆的日本宪兵，就算你打死一个两个，最后不还是被他们杀掉吗？到时候谁来给大部队送信呢？所以我们是不能随便用枪的，你将来的任务是送情报，送药品，这些比你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厉害多了。就拿送情报来说，如果在关键时刻你能把一份情报及时送出去，那就意味着我们前方的战士能消灭几十上百个鬼子汉奸，甚至上千个都有可能，这不比你杀一个两个鬼子过瘾多了，对不对？”

“对！对！”周凯忙答道。本来他因为不发枪有点失望的，但一听送情报会有更大的作用时，一下又感觉热血沸腾，毕竟平常过关卡夹带点小东西对他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没事的时候别光睡大觉，要多琢磨怎么把东西送过关卡，这才是拿脑子跟鬼子斗，明白吗？”

“我明白了，方大哥。”

“对了，我记得你昨天说过‘你也是杀鬼子的？’，对吧？那你还见到谁是杀鬼子的？”方岳峰忽然问道。

“恩……”周凯理了一下头绪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就是前几天汉正街炸死日本人那一次，就是他干的，他在去之前让我先去打听情况……后来我就带他到一片荒地藏起来……第二天他发高烧生病了，医生说需要盘尼西林……不过他直到临走时也没告诉我他是谁，只说下次再请我吃肉饼。”

周凯将帮助朱若榆脱险的详细经过一字不漏地说出来。虽然朱若榆曾经嘱咐他要对此事保守秘密，但他觉得方岳峰也是抗日的人，所以说起此事来并没有什么顾忌。

“哦！原来是这样。”方岳峰陷入了沉思。他知道那人就是朱若榆，不过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朱若榆竟然也是蒙周凯相助才虎口脱险的。

“方大哥！你知道他是谁吗？”

周凯的一声呼唤让方岳峰回过神来。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做的很好，遇到抗日的人就应该帮助。”方岳峰决定还是不告诉周凯，毕竟朱若榆的身份不低，多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他就多一分危险。

“哦。”周凯应了一声。虽然他得到了表扬，但没问到朱若榆的声音还是让他感觉有些失望。

周凯又问道：“那我能告诉他我加入了新四军吗？”

周凯是想着假如哪天碰到朱若榆就可以自豪地说“我也是打鬼子的”，然后朱若榆就会把他当成自己人。

“绝对不行！这个想法要不得！”方岳峰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见方岳峰神色严厉，周凯明白碰到底线。他就调皮地笑了笑，并对方岳峰做了个鬼脸。

“好了。今天就先说这么多吧，你一定要记住刚才对你提的几个要求，两天后还是这个时间再过来。”方岳峰看了下手表，他还有事情要处理，就对周凯下了“逐客令”。

“好。”周凯不舍地放下那支钢笔，然后离开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