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束篱进王府后,那顶红色喜轿仍抬着她走了很远,至王府正厅前,喜轿停了下来,一侍女从轿中牵过修束篱,修束篱头顶着鲜红的喜帕,她晶亮的大眼前只有一片彤红的喜色,她紧牵着搀扶着她的侍女,抱以最赤诚的信任,似把脚下所有要走的路都托付给了她,也只能托付与她。
侍女牵着修束篱走进厅内,厅内,彩灯彻亮,到处着红挂紫,宾客眷属挤了满屋,但此刻,修束篱的眼中、心中都只有一片茫然的红晕。她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但即便知道,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做。在修束篱十七年的人生旅涯里,她从未像今天这样茫然无措过,这感觉使她如同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最惧的并非是这“死”的结局,而是垂死前等待的焦灼与到底是为何而死的隐忧。
当然,今日是修束篱人生中最值得欢闹的一天,是与“死亡”完全相悖的一天。她本不该想到死,但是此刻,她仿似看到了人生的来路与归宿,这感觉与死亡别无二样!
在侍女的搀扶下,修束篱机械地完成了她成亲路上的每一步,此刻,她头上的喜帕充当了她娘家闺房里的那堵墙,将她完完全全地与喧嚷的外界隔离开来。修束篱心中一半是对自己新婚的喜悦,一半是对自己贵族生活的惧怕。
只有她身旁的尹今樾被浇灌了满脸的欢悦与幸运,这是在修束篱进府时尹今樾脸上才浮现出来的神情。
行礼具毕,修束篱头顶着喜帕,被侍女牵回了新房,房中暖香萦绕,红烟袅袅,修束篱独坐在婚床上,那侍女就垂手站在她的旁边,修束篱玉笋一样的纤手抚在木质床沿上,那床柄光滑细腻,像极了修家小院里,那支被她日日紧握而逐渐磨平变得光洁的扫帚柄,只是这柄不凉,反倒是紧握住它的修束篱,满手冰凉,但手掌心却溢出细滑甜暖的汗珠,婚床上铺着酥软的垫褥,修束篱坐在上,就如坐在云端一样。
这可不就是她日夜期盼的云端吗!
……
屋外,暴雨不倦,但屋内的人都已倦怠,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散了去。转瞬间,整个厅内就剩下尹今樾和他的母妃,端容太妃,即便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尹今樾仍是滴酒未沾,这是他的家族里的规矩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宾客散了,主人就该进房歇息,只是母亲还未走,尹今樾自然也就不能走。尹今樾端身走至太妃处,轻鞠一躬,道:“母后可还有事情需要交代?”端容太妃只轻轻一笑,不说一话,见端容太妃不说话,尹今樾忙又说道:“若是没有,就请母后回房歇息吧!”
端容太妃仍是笑,略顿了一会,缓缓道:“不着急!”
话音刚落,一奴弓着腰进了屋里,“不知王爷今夜去哪寝息?好让人提前备下!”
“修夫人房里!”尹今樾想也未想,直接张口说出。
那奴怔怔地看向端坐在椅榻上的太妃,只见太妃仍然是一脸笑意,不说一话。
“还不快去!”尹今樾催了那仆。
“先门外候着!”太妃缓缓地站起身来,语调也是一样的轻缓,虽然说是太妃,但她的年纪并不大,满头的乌发间错插着珠翠,微白的颊上略施着淡粉,鼻翼微高且直,即便现在瞧来,这位端容太妃她依旧是个美人。
她走近尹今樾,一字一顿地说道:“樾儿,尹家不是真正的王族,我们身上流淌着并非是皇族的血脉,这你应该知道!”
“这我当然知道!”尹今樾直视着他的母亲。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能被封为王?为何尹家还能世代为王?”端容太妃略提了些音量。
尹今樾怔住了,他当然知道他为何称王,尹家的荣耀是皇上赐的,但是这功勋却是祖辈们拿命挣来的,这是尹家的每一位后人都要知晓,也必须知晓的事情,他尹今樾又怎会不知。只是他不知道,这与他今夜要去谁的房里过夜有什么关联!
端容太妃沉默半晌,忽又说道:“你的王爷之名,是尹家的祖辈嗑血沙场,为天下苍生挣出了平和后皇上亲赐的王!”太妃冷笑了一声,“那天下太平后,我们拿什么来保住这份荣耀?”尹今樾不语,太妃继续道:“从有这封号开始,尹家都是有能力者继承啟品王爵位,无论嫡庶,但是到了你!”太妃走至尹今樾面前,语调甚缓,但字出有力,“只有你不是被选出来的,而是被指定的,因为你是尹家唯一的指望!也是我唯一的指望!”
“母后!”尹今樾叫出一声后,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就只是叫了,这也许是人在最无措的时候本能唤出的一句,似乎喊出它,就能喊来希望。
尹今樾呆愣在原地,是啊!先王就他这一个儿子,所以他没有对手!啟品王爵位于他而言,是水到渠成的。
“我们与‘王爷’这个称号没有血脉承接……”停顿良久,“先王在时,就已经为你定好了二等忠建侯的长女作为你的妻子!两府强强联合来保你一世无虞,保尹家一世无虞!”太妃叹了口气,道:“但你偏偏要娶一个野丫头进门,说她是神医的孩子,还拿她来威胁你和韩家的婚事。这也罢了,不过是一门妾侍,都遂你的意。”“接了那丫头进门,但是你不能由此蒙了眼,蔽住心,主次不分!厉害不分!”
太妃所言,句句在理,修束篱确实是他拿与韩家的婚约对赌而赢下的。此刻,尹今樾更不知说何为好!
端容太妃转过身去,从尹今樾的身旁直直走过,发间簪着的银白流苏,垂至耳畔,那镌着珠翠的流苏在她的耳间左右晃闪,太妃对着门外泼下大雨的黑空,高喊:“送王爷去正妃处!”
……
修束篱仍顶着鲜红的喜帕端坐在舒软的婚床上,床边的鎏金红烛已经燃去一半,房外的吵嚷之声也渐渐歇下,却仍不见尹今樾进房将她头顶的红纱掀开。那束缚着她的血色红帕,严严地蒙住她的双眼,眼中所能触到的一切,都已淹没在了这血色的水泊里。修束篱忍不住地想:“要是我嫁的还是沈家……还是清哥哥,这头盖肯定早就揭了,我也肯定早就能看见这新房的样子了,可是……”修束篱停住了,她知道自己不能想,也不该想!亲是她自己悔下的,无论什么样的结果她都认!
“请侧王妃早些歇息吧,刚刚嬷嬷传来话,说王爷去了韩妃处,今夜不过来了!”一路搀陪修束篱的侍女,突然说话,声音温柔细脆。
“韩妃!侧妃!”
修猛地掀开头盖,睁着一双大眼,直勾勾地望向那传话的侍女,怒睁的黑瞳似乎想要吞噬掉侍女嘴中说出的话,但也只是徒想而已。
“侧王妃是不是就是妾?”
修束篱紧望着侍女,询问着一个她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侍女胆怯地垂下头,但仍用余光轻瞟着修束篱,揣测她下一步的动向。
修束篱却仍是坐在床上,目光变得呆滞,“韩妃是谁?”
侍女胆促着缓抬起头来,颤颤地说:“听……听……听说是忠建侯……府的大小姐!”
修束篱冷冷地笑了一声,瘫下身去,双瞳游离向他处,心中暗暗地接上刚刚内心中的幻想:“如果进了沈家,至少……”
“哎!”修束篱叹了口气,又笑了,“这世上竟还有如果的事!”说罢,那晶亮的黑瞳上滴出泪来,一滴一滴地滴进床沿的木柄上。
只这王府的木柄,竟也留不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