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温江源就继续去上学了。
他的日子好过了些。同学们有主动跟他说话的,但是他很少回应,没跟严枫更是没再说过话。
冯威依旧是吊儿郎当地上课,下午三四点就下课,带着他的阿龙和猎枪到附近的山林里追兔子。有时候温江源迟到了,还没走到学校,就看到他们班的同学往回走,他就知道冯老师又没来。
不过温江源倒是开了窍,四年级期末全镇联考,温江源考了全镇第三名,得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笔奖学金:50元人民币。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一笔巨款,那时候水果糖2分钱一个,冰棍2毛钱一根,松松软软的面包才5毛钱一个。
当然,全镇第一名也在他们班,严枫。
从五年级开始,他们班的同学全部转移到镇上,分散进了5个班。温江源和他们几乎就不怎么见面了。只是跟严枫还是一个班。他个子低坐第一排,严枫个子高坐最后一排,两人也没什么交集。冯威,居然是他们的班主任,一直到小学毕业。
后来小升初的考试,温江源和严枫一起考上了云阳县一中,还在一个班。
这也真是缘分。温江源想,孽缘。
月考之后,严枫轻轻松松进了前三,温江源也不差,第七名。
星期天返校上晚自习的时候,温江源发现全班同学看他的眼神不对。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发现凳子上刻着三个字:温小妞。同学哄堂大笑。尤其是他同桌的那个女生更是夸张,笑得前仰后翻,嘴里还不断地喊着:温小妞,温小妞。
温江源转过身,看了后排的严枫一眼。那人翘着二郎腿,咬着笔头,眯着眼似笑非笑地也看着他,好像在看在看一出戏。
温江源的脸涨得通红。饶是多年前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可是在这个新的环境,他是希望能跟同学和睦相处的。严枫轻易就打碎了他的这个愿望。
“温小妞”这个绰号跟了他三年。
温江源伏在桌子上,看自己书,做自己的题,跟小学时一样沉默。
初中毕业,温江源直升一中高中部,分到五班。严枫也直升一中高中部,分到五班。
中午,寄宿的同学正准备午睡。严枫从外面进来,突然在教室门口高喊:“温江源,你爸来了。”
温江源抬头,窗外站着温爸爸,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老农民,背着背篓,正笑着看他。
在温爸爸眼里,温江源从乡下到云阳上高中,而且成绩优异,是他的骄傲。
温江源却觉得难堪。在乡下大家都熟识,家境再好也不过是穷的层次不同而已,一中却不一样,班里的同学几乎都是城里人,非富即贵,看穷酸的他像看外星人。
班长是个女生,当即就用她清脆美妙的声音表示惊讶:“温江源,这是你爷爷吗?”女生似乎是无意识地好奇,就像,就像温江源来自于原始社会,或者是一百年以前的旧时代。
是啊,高一的孩子,父母差不多40岁左右。而温爸爸,已经55岁了,长年劳作,脸上刻满了皱纹。
15岁的少年,内心还没有强大到完全把这些俯视或异样的目光视而不见,也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家境的贫穷。可是他不能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丁点儿的异样,尤其不能让父亲发现他的难堪。大人们聊天的时候他听过同一个故事的很多版本:谁谁谁家的孩子到城里上学,父母去看他,他假装不认识,或者说是远房的亲戚。他知道父亲的蓝布衣服虽然旧,但是洗得很干净;脚底的解放鞋还是绿色的,那是父亲最好的一双鞋了。他不能让父亲伤心。
温江源跑出教室,露出高兴的神色,喊了声“爸,你怎么来了?”
温爸爸是给他换饭票来的。食堂里用米换饭票,可以少付点钱,反正家里有的是粮食,温爸爸就背着一大袋米来了。他也想看看儿子。
温江源拉着温爸爸去宿舍。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父亲,去宿舍是最保险的,中午大家都在教室午睡,宿舍里没有人。
一路上,温江源问:“爸,你都没来过,怎么找到学校的呀?”
温爸爸可自豪了:“没来过,我问人就知道了呀。想当年我连宛城都去过,还怕这云阳县?”
温江源看着父亲一身汗,问:“爸,你是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我到镇上,看车没来就往前走,到砖厂车车才来。”温爸爸笑得很得意:“司机才收我2块钱车费,从镇上坐车要5块。”
温江源眼圈就红了,他握上父亲的手,粗糙,满是老茧:“爸,你走好远哦,又背这么重的米。”
温爸爸却是不在意:“这算啥!以前我们去宛城,去贵州都是走路,最远的时候走了两天一夜,还背工具箱呢!”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温江源想。他把父亲带到宿舍,坐在自己的床上,用自己的杯子给爸爸倒了杯水:“爸,你先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打饭。”
温爸爸从最里面的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布包,交给温江源:“阿源,这个放好了,我今天给你换了200张饭票,每顿都要打点肉来吃。”
温江源笑着接过来,布包上有叶子烟的味道,也有父亲的汗味。温江源却觉得很温暖。
他去教室取了饭盒,到食堂给父亲打了一大份米饭,又要了粉蒸排骨,跑回宿舍。他也听大人聊过,他们去城里给孩子送钱送饭票,一分钱都舍不得花。他不想父亲饿着肚子回家。
温江源觉得自己一下子成长起来。他跳出来,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待自己和家人,和同学的关系,既然父母选择不了,那就坦然接受吧,好好地爱他们,像他们爱自己一样。好好学习,假装当那些跟学习无关的闲言碎语和嘲讽的眼神不存在。
温江源的学习不是最好,但是全年级600多人,他一直保持在5名以后,10名以内。他也不强求考第一,毕竟他在四年级开窍之前只能够得着及格线,现在的成绩,他已经很满足了。
高二文理分科,温江源毫不犹豫地选了理科。其实他文科也很好,不过都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就进了理科重点班。
温江源依然留在五班,严枫也在五班。
理科重点班有4个,温江源想过去跟年级主任申请换班,但是看到五班的师资配置,绝对是最强的。他就放弃了。他自动地无视班上叫“严枫”的那个人。
终于高考了。
考完当天下午温江源就把所有的书卖掉,收拾东西回家了,连谢师宴也没参加。他报了电子科技大学,考完心里就有谱了,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有听班长说考完之后组织大家去翠竹山烧烤,在统计和分配车辆。其实温江源也很想去,他一直省钱,还没吃过烧烤,只在烧烤摊上见过,撒满了辣椒粉、孜然和芝麻的豆干、鸡翅都让他流口水。但是他记得班长就是那个在班上公然问“温江源,那是你爷爷吗?”的那个女生,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高考之后,同学之间都在相互走动,温江源没有朋友,就在云阳县找了个课辅机构给孩子们上课,挣自己的学费。
那段很长的难过的日子,就被他装进袋子里系好。如果不是再次遇到严枫,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去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