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江源看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犯愁。
“妈,太多了。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我哪吃得了这么多!”
温妈妈又检查了一遍,都是儿子爱吃的,眉豆、干豆角、菜干、皮蛋、水灵灵的芥菜、一大袋子血橙,“不怕不怕,这些都是干货,可以放很久的。”
他们这个地方太偏,没有人接单。
温爸爸拿出背篓:“阿源,走,爸爸送你。”
温妈妈也上楼换衣服去了:“等一下我,我也一起去。”
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爸爸背着背篓,把他送到镇上坐车。温江源看着父亲,66岁,背挺得很直,可依然有些许佝偻,真的是个老头了。
他的眼睛有点涩。
一阵脚步声传来,“江源……”是夏令在叫他。
温江源没答话。
人已经走到院子里。上午见面他在车里,只看到脸,明显遗传了他们家族的基因,脸很长,鼻子高高的,眼神精光。现在整个人都在面前,穿着皮衣,高高瘦瘦的,中间一个肚子突出来,像一只变异的粉笔,很奇怪的构造。
夏令跟温爸爸打了招呼,又对温江源说:“东西收拾好了?我送你吧。”一副跟他商量好的语气。
温江源很窘迫。他很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更优秀,过得更好,却并没有变得更强。小时候,邻居可以仗着家族人多势大欺负他们家。长大了,虽然对方连初中都没上过,依然在乡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照样居高临下地看他。
从小妈妈就叮嘱他:“阿源,一定要远离这些人,尤其是晚上别外出,他们很坏的。”妈妈担心他们下黑手。自己家的耕牛被偷过,玉米被偷过,快下猪仔的母猪被人药死了。小白也不知误食了什么,疯狂地跑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盯着他看,又疯狂地往后山奔去,再也不知踪影。那是他整个幼年和少年时期唯一的玩伴。
还有……他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挎着一只提篮,像模像样地去割草喂牛,那帮十几二十岁的男孩子把他骗到后山,要脱他的裤子。他拼了命连滚带爬才挤出来。这件事,他不敢跟父母讲。
有的人,心就这么坏,他是害怕的。
温爸爸从袋子里拿出两个橙子递给夏令,“来,吃橙子。”
“你的石场这么忙,就不麻烦了。”
夏令接过橙子:“麻烦啥,开车出去20来分钟。你们走路得多久?”
“我约了车。”温江源出声。
温妈妈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看到夏令:“夏令也在啊。”
她麻利地把东西装好,对丈夫儿子说:“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她把背篓端起来放到温爸爸背上,锁了门,催促着父子俩。
几个人出了温家院子,往马路上走。
远处拐弯的地方,一辆黑色的车开来。路很窄,仅够一辆车通行,只有温家院子才可以掉头,所以夏令也没动,等着车过来。
很快,车就到了跟前。是任毅送他时开的那辆路虎。
从车窗望出去,一眼就看到温江源,走在最后,站在路边,扶着个小老太太,脸上带着温和恬淡的笑容。本是萧瑟枯萎的深冬在这笑容里一点点绽放出带着生命力的色彩。
严枫不自觉地想伸出手去触摸这笑容,他心里也莫名地跟着那色彩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从心的位置慢慢扩散到全身。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温家院子里也是这样,温江源低着头不说话,粘在温妈妈身边。
十几年过去,还是没变。
任毅熄了火下车,跟温家夫妇打招呼:“叔叔阿姨好,我是任毅。”
温爸爸不记得他的名字,但认出人来:“那天晚上就是你送阿源回来的。”
任毅笑呵呵地搓搓手:“是,是。我回家看爷爷,顺带接温江源一起回。”
严枫也打开副驾驶的门下车,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叔叔阿姨好,我叫严枫,是温江源的同学。”
他伸手跟温爸爸握手。
看到有同学来接自家儿子,温家夫妇还是很开心的。
不过温江源很诧异,这两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冷冷地盯着这两个自来熟的人,又想干什么?
严枫感觉到温江源的眼神,很是无辜地摸摸鼻尖,又恶作剧地想:我只是顺路接你而已,现在这种情况,看你还怎么说出那两个字。
夏令有点尴尬。不过商人的精明很快显露出来,他走向严枫:“班长,还记得不?我是夏令。”
严枫收回目光,皱了皱眉,露出不熟也不耐的表情:哪里冒出个奇怪的生物,乱攀关系!
夏令又笑脸解释道:“双河村小学四年级,咱们四个都同班过,你是班长。”
任毅像是忽然想起来,过来解围,“好多年没见,认不出来了。”
夏令从兜里掏出烟盒,娴熟地弹出两支:“来,抽根烟。”
任毅朝他摆摆手:“我们不抽。”
严枫压根就不搭理他。
夏令讪讪地收回右手,把烟盒捏在手里。
看着几个人寒暄,温爸爸说:“在这里站着像什么话,要不进屋喝口茶?”
严枫没放过刚才那人打量温江源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他也没兴趣再逗留,看了看表:“叔叔,我们得赶紧走了。要是晚了回去肯定得堵车。”
“大老远跑一趟水都没喝一口,怎么像话!”
严枫笑起来,“叔叔,以后有的是机会。要不,您二老跟我们一起去宛城,反正有车,也方便。”
“阿源也叫我们去,家里还有事,哪里走得开!再说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不去了不去了。”
老人推辞,严枫也不坚持,“那行,以后想去玩儿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您和阿姨。”
说着,便从温爸爸背上接下背篓,让任毅打开后备箱,一一装进去。
温妈妈碰了碰温爸爸的胳膊:“咱们再去摘点橙子。”
温爸爸会意,对严枫他们说:“你们稍等会儿。”便跟妻子一起去橘园了。
夫妻两人回家拿了干净的袋子把血橙装两袋,气喘吁吁地跑来,塞到严枫手里:“拿着路上吃。”
严枫赶忙道谢:“叔叔阿姨客气了。这心意,我们就领了。”
他转过头去对温江源说:“走吧,上车。”
温江源跟妈妈抱了抱:“妈,我走了啊。”
又对爸爸说:“爸,你注意身体,少喝点儿酒。”
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像个小姑娘,恋恋不舍的。严枫心想。他拉了温江源的胳膊,打开后座的车门把他塞进去。
严枫探出头,跟温爸爸温妈妈道别:“叔叔阿姨,我们走了。你们先回吧,外面风大。”
任毅终于发动引擎掉头离开了。
严枫和温江源坐后排。
严枫正准备跟他说话,却见温江源手里拿了个橙子放在鼻子前嗅,半眯着眼睛,跟他打手势,虚弱地说:“别说话,有点晕车。”
脸色转白,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怎么就晕车了?要不要塑料袋?”严枫又嘱咐开车的任毅:“山路颠簸,你开慢点。”
任毅疑惑,回来的时候没见晕车呀,还认真工作来着。不过车开得更平稳了。
温江源微微摇摇头,把窗户摇下来一点。
“喝口水吧。”严枫又递了瓶矿泉水过去,这回自然而然地小声了许多。
温江源只把食指放在嘴边略略示意,便闭上了眼睛,气息愈加微弱。
车里安静下来。
其实他从来不晕车,只是不想说话而已。车上的两个人,尤其是旁边那位,他半分说话的兴趣都没有。
莫名其妙来接他,还装作跟他很熟的样子。
快到学校时,温江源下意识地朝里看去。小茅草堆好像还在,红薯地早没人种了。
不过车很快驶过,温江源也转过脸去。
他有点烦。
“看,这就是咱们的学校。现在已经没有人在这儿上学了……”任毅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就是随不想车里太闷,便起个话题而已……
严枫的脸黑下来。
温江源干脆闭上眼睛。他本来就有午睡的习惯,渐渐睡意袭来,真的是困了。
严枫听到身边均匀的呼吸,绕过温江源,伸手把车窗关上,从后门拿出一条毯子给他盖上,又让任毅开了暖气。
他看了看睡着的人,把他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眼睛已经变形,高中的时候还没戴眼镜呢,这几年把眼睛也熬坏了?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4点多他们就到了市区。
温江源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发现眼镜不见了。
严枫用纸巾擦干净递给他。
“多少度?”
“575。”
温江源戴上眼镜往窗外看,已经上了宛江大桥,很快就到他家了。
路虎在清江花苑停下。
“今天谢谢你们。”温江源拿了背包准备下车。
明天就要上班了,这二位应该也要回去休息一下吧,所以也没有留人的意思:“那个,你们也很忙,就先不请二位上去坐了。”
严枫和转过头来的任毅面面相觑:这是赶人的节奏啊。
严枫道:“都这个点儿了,一起吃了饭再上去。”
“我晕车,胃不太舒服,不想吃了。改天吧,改天我请你们。”
温江源说着便打开车门,边对任毅说:“麻烦开一下后备箱。”
严枫叹了口气,也一起下车。
这个温江源,对待外人语气是淡淡的,笑容是淡淡的,礼貌也是淡淡的,叫人挑不出错,也不叫人朝他走近。
严枫帮他把箱子和大包小包的东西拿出来放在路边。
温江源想了一下,又回头问他和任毅:“你们在家做饭吗?这些干货,要不要带点儿?”
严枫猜到了他的意思,痞痞地笑道:“你可以做给我们吃。”
说着就要过来帮他拿东西,“这么多,给你拿上去。”
“不用不用。”温江源不想外人到他家,赶紧阻止,伸出手拦住他们。
严枫看他坚持,有点失望,不过面上没有显露出来,“那我们先走了。”
他朝任毅招了招手,打开车门。突然,他想起件事来,又反身朝温江源走去。
他问温江源:“这周末有空么?”
“不一定。”又有什么事?温江源想。
“不一定”是个什么鬼?
“不是说了改天请我们吃饭?你刚刚说过要表示感谢的。”严枫笑着,用他自己的话堵他。
温江源:“……”‘改天’都是托辞,难道严老板不知?
沉默了两秒钟,他才开口:“看时间,如果没事我再微信你。”
“好,我们暂定周末。”看着温江源不情不愿的回答,严枫得意地笑了,“我等你信息。”
“真不用我帮你拿上去?”他看了看地上的一堆特产。
“不用。”温江源回得干脆。
“那好吧。我先走了。”严枫又看了他一眼才弯腰上车。
赶紧走!眼不见心不烦。温江源在心里腹诽。
看着他们驶出小区,他才拎上东西上楼。确实太多太沉,他又跑了一趟才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