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快意江湖啊,总是少不了英雄豪杰。南来北往九城十三寨,可谓是遍地传说,不提那三山的少年侠士,就说这神州大地上,又有多少沧海遗珠!”
折扇轻摇,带来阵阵微风,也拂去身上的风尘之色。
醒木一拍,脆响震人,这位口若悬河的说书人虽然嘴上没停,但眼中已经透出了些许焦急。
因为他站的地方其实有些不对,以往他往这种地方一战,要么被打一顿,要么一天的酒钱就有着落了。
说书人就站在一家酒楼的外面,虽说没有堵住门,但进进出出的客人,总是要忍不住看他一眼。
这在以往,店家要么出来揍他一顿,让他吃一顿好打;要么出来请他进去为客人说上一段,吃上一顿好酒。
可现在他在门外说的口都快干了,依旧没见到有人出来,不说请他进去喝酒的,连嫌他吵出来揍他的都没有。
这让说书人有些失落,有些焦急,有些危机感。
危机感倒不是来自他汩汩做响的肚子,他挨饿的时候可多了去了,这算不上什么危机,而是来自于他木桌前唯一的看客。
这个男人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只穿了粗布麻衫不说,锃青的头皮一看就是个受了髡刑的,更别说耳朵边儿上太阳穴的刺青,摆明了是个苦工出身的,说不定还是逃奴。
现在这人就一脸傻笑的蹲在说书人的桌前,看着说书人乐呵。
说书人倒是有意将这汉子赶走,但看着这昂藏大汉哪怕蹲着也比自己的方桌高了两尺有余,一身腱子肉更是透着如金似铁的光芒,说书人从开始讲到现在口水近乎吐干了也没胆子开这个口。
他只能更焦急的等着,等着啥时候店家能出来个人打破这个僵局。
‘这汉子可别是个兔儿爷,小生这身板儿可经不起他大力夯几下,怕不是这汉子稍不注意就让我归了西。’
‘这店家怎么还不出来,莫不是新开店不动规矩,拉不下面皮?’
“那可真是苦了小生我,怕不是真得被这汉子给掳了去做小了。”
说书人在这里苦熬,忍受着汉子越来越亮的眼神,心里暗自祈祷这酒楼可千万别是个不懂规矩的新店,平白让他遭了殃。
那这酒店是不懂规矩的新店么?
自然不是。
又不是边荒的小镇,虽然同样是个无名的小镇,但这小镇的酒家早已在此开了数载。
犹记得数年前老板娘刚来这个无名小镇的时候,这里也是个地处边荒的小镇,不过如今在一位又一位江湖豪杰的脚步下,边荒的范围已经离这个小镇有些远了。
这个小镇依旧无名,但早已不在边荒,路边煮茶的老叟已经过世,接手的少年不曾有那般手艺,舍不得放料子的他,煮出来的茶水不再甜腻可口,反而有着别样的清苦滋味。
而老板娘也从一个带着奶娃娃的半熟少妇,变成一个彻底熟透的水蜜桃。
虽然已经不在边荒,但这里来来往往的依旧有着许多江湖中人,这些人可都是吃肉的饿狼,行走在边荒的路上,给头母猪都能眼冒绿光,更何况老板娘这样风情万种的美妇人。
更别提还有这个小镇的人,一个带着奶娃娃的寡妇,瓜田李下的岂能没人说闲话,三三俩俩的闲汉又岂会不来凑个热闹,占个便宜?
能在这些人中把孩子养大,把酒楼开的好好的,带着一堆伙计吃饱饭,这样的老板娘又岂能是个不懂规矩的。
所以她见到这说书人的第一刻,就看出这人的心思,但老板娘她就是不点破,也不让自己的伙计出去。
她想做什么?
她只是恶趣味发了而已。
‘要饭的都知道来唱个莲花落,一个说书的跟个大爷似的站那儿嚎,难不成还得让老娘亲自来请了?’
虽然长得好看,但有时候这人也是泼辣的不行。
‘老娘看你能顶到啥时候,有你过来跪下的时候。’
这也没办法,说到底老板娘再漂亮也不过是个寡妇罢了,就算有一堆伙计帮衬,要是自己不够泼辣,也做不到在这种小镇立足。
穷山恶水,天高路远的地方,道德可不如巴掌有用。
老板娘和自己麾下跑堂的小厮就这么看着说书人的热闹,等着这位风尘中厮混的流浪人啥时候顶不住过来讨饶,再给他一杯水酒。
但既然是酒楼,那自然不会只有老板娘和她的伙计。
“店家!”
比老板娘反应更快的是小厮,这位小厮虽然因为老板娘待人极好,吃的有些微胖,但作为跑堂的要是没有眼力见儿可干不长,稍微得罪了客人,要是在后面的城里可是要挨骂的。而在这种边荒小镇,遇上个脾气暴的,说不定还得砸店。
“这位客官有啥吩咐?”
“吩咐谈不上,只是想让店家再做一笔生意罢了。”
说话这人,倒是有着和外貌不相符的礼貌。
小厮一开始看他面容粗豪,金发虬髯,活像个卷毛狮子。带着自己一伙人便把酒楼的一角占满了,本以为这样的人该是个不好相与的,却不料说话如此客气。
不过看一眼这位身后的镖旗,小厮也就了然了。
这镖旗可不一般,那细致的做工除了九城的大师傅们,一般的小地方可没几个能织造出来的。
尤其是镖旗上镶嵌的金边,以小厮这几年在酒楼迎来送往的经验来看,那可是真真儿的纯金,旗面也就算了,能把真金拉成这样柔顺的金箔,这份功夫可就真的没几个会了。
这位镖头断不可能是什么小镖局的人,必然是那七帮中的定远镖局的,还得是个强手,不然也没资格用这镶金镖旗,更没资格押着东西来这边荒小镇。
拓荒的江湖中人可不是铁人,饿了总还是要吃喝的,累了也是要歇脚的,吃饱喝足休息够了,爷们儿想娘们儿,娘们儿想爷们儿,爷们儿想爷们儿,娘们儿想娘们儿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虽然也有一路上跟着他们走的普通百姓,但这些百姓的脚程怎么比得上拓荒的江湖中人,提供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让那些一身疲惫只想好好爽一把的江湖人满意呢。
这时候商人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他们总是能把合适的东西送到需要的人手上,虽然收费略贵,但能结束拓荒回来享受的江湖中人,又有哪个会是缺钱的呢?
当然这些商品也得对得起江湖中人出的价格,不然商人们给出的可就不仅仅是商品了,还得加上一些更珍贵的东西。
拓荒回来的人只是豪气,可不是傻子。
而仅凭商人自然是没法将所有的货一起带上的,他们没这个能力,也舍不得这个成本。
镖局这时候就应运而生,许多镖局的单子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于这些要将货物运往边荒的商人,按照契约这些镖局能在将货物运到后从里面拿走一成。
东西越珍贵,路途越危险,镖局的信誉越好,这些因素都会让镖局拿的更多。
而能够走到边荒的这趟镖,这样的镖头自然得是有本事,不然别说商人,就是镖局也断然不会同意。
如今看着定远镖局的旗号,这样有礼貌的口气,再看这位客人这样有特色的面容,一眼便看出来这位是——
说笑了,小厮怎么可能认识定远镖局的镖头,他又没去过多少地方,也没多少见识。哪怕这位十分有礼数,面容特异的镖头再有名,他也没道理认识才对。
也许老板娘会知道,但她才不会没事儿对自己的伙计聊这些事情呢。有这个闲工夫用来督促账房好好算账不行么?
不过认不认识无所谓,总归是知道这位是客人便行了。
笑脸迎人总无错,哪怕是陌生人也不会讨厌有礼貌的人,更何况是自己的客人。
“您这话埋汰人了不是,开门便是迎客,要是有生意还能有不做的道理么?”
这位镖头闻言,揉了揉自己的金色的胡子,发出粗豪的笑声。
“说的也是,倒是我失言了。”
这位镖头抬手指向门口,那位风尘仆仆的说书人已经不愿意遮掩了,虽然嘴上还在说,但眼睛却是时不时往酒楼里面瞅着。
“我看那位先生说的也有意思,不如让他进来喝上一杯水酒,便在老板娘的店里为我们说上一场如何?”
“这……”
眼见小厮面露迟疑,镖头胡须微颤,笑道。
“当然了,这酒前自然是算在某家账上。”
小厮打眼一瞅老板娘,只见老板娘冲他微微点头,人也不过来,直用眼神示意他按这位镖头的意思来。便也不再犹豫,对镖头唱了个诺便向着门口走去。
也是好笑,这位说书人本来还望眼欲穿,巴巴的等着老板娘来赏个脸。
如今听了镖头的话,人虽还在风中瑟瑟发抖,脸上的表情却抖了起来,嘴上的声音更是大了不少。
“若说那沧海遗珠,就不得不提最近出来的那一位……”
“别绷着了,那位镖头赏脸……”
“小生便是腹中饥饿,却也不受嗟来之食!”
“我家老板娘可瞧着你不大顺眼,你难道就只吃今天这一碗饭不成。”
“小生这就进去。”
看着这说书人赶忙收起案桌,慌慌张张的朝酒楼里走,生怕被老板娘赶人的样子,小厮不禁有些好笑,跟在说书人身后也打算进酒楼。
“这位,不一起进去?”
蹲在地上的昂藏大汉有些吃惊,转头看了几遍才确定小厮是在对自己发出询问,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只是憨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想动弹。
小厮也没有多说什么,招呼一声已经是本分,开门做生意可没有强拉客的道理。
只是在进门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想来也是,这样的好汉子哪怕是这靠近边荒的酒楼,接待了无数来往的江湖中人,也见不到几个比他更有意思的了。
这一眼,小厮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斑斓猛虎,又像是看到了一只肥硕橘猫。
很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人挺危险,有似乎没什么杀伤力。
他就像是个落单的野兽,行走在危险的荒野中,却又在努力的收敛自己的爪牙,既想要族群的温暖,却又畏惧伤害到周围脆弱的一切。所以他能看着拙劣的说书人傻乐,但又拒绝小厮的邀请。
因为他既舍不得离开,又不敢让危险的自己容忍普通的世界。
‘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呐。’
小厮只是摇头,带着奇怪的思绪,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客栈,徒留这个大汉蹲在酒楼外,从门缝中看着热闹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