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七渐渐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中间，月色明亮，陆渐却看不到她的表情。

只听莲七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师父说，女杀手要学会伪装成任何人……可能是仆人、酒客、商贩、歌姬，甚至……如果有必要，也要伪装成妓女……与目标承欢，然后伺机刺杀……”

她的脸埋得越来越深：“他还说，尤其是我这样的相貌，如果不装成妓女，简直……”

莲七的抽泣声打断了她自己的讲述。

陆渐的面前浮现出武奎宁写满了“恣意放肆”的脸。

陆渐这时才发现，平日里看着冷傲坚强的莲七，原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卸下了保护自己的面具，她显得比普通人更加脆弱。

陆渐看着哭泣的莲七，就像看着卸下伪装后的自己。于是他凑近了一点，坐在一边静静地陪着莲七。

莲七哭了好久，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那天你在房中和少主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莲七突然开口说道，“你是我在这座冷血的寨子中，遇到的最好的人……”

陆渐的心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当时没告诉莲七真相，是一件非常愚蠢而且残忍的事。

其实陆渐心里也不确定自己对莲七是什么感情，他在山村长大，从没经历过男女之情，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如果不是那天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他也绝不会那样对少主说。

“或许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再是干净的女人了……”

陆渐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开口打断莲七：“这不怪你，都是死人寨逼你……”

没想到，刚刚还在哭泣的莲七，竟突然抬起头看着陆渐，绽放出了一抹微笑，陆渐早已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被莲七反常的微笑震慑住了。

莲七没管陆渐，继续说了下去：“虽然从明天开始，我为了活下去必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但在今天，我还是属于我自己的。”

陆渐看着莲七的眼睛，莲七的眼睛在月光下，仿佛映照出了如星辰一般炫丽璀璨的光芒，在无垠的黑暗中，像是唯一的光。

“今天，我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事，我可以自己选”莲七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浓，她没有压低声音，好像丝毫不担心隔墙有耳，“未来总有一天，我会杀光这里的人，为我自己报仇。”

莲七的话就像雷霆霹雳一样灌入陆渐的脑中，在这一刻，她仿佛是天地间最闪耀的星辰。

“现在，我只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莲七站起了身子，像笔挺的旗杆一样立身于屋脊之上，山风烈烈，她纷飞的长发好像一面的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

陆渐被莲七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呆呆地坐在原地。

莲七俯身吻向陆渐的唇。

陆渐慌忙摆手，连说：“不行，莲七……”

陆渐下意识后倾身体躲避，却被莲七用手扶住了后脑勺。

月色也渐渐暗了下来，为二人盖上黑暗的大幕。

……

第二天黎明，陆渐和莲七先后醒来，自从修习《小灵元经》后，陆渐就从未像这样合寝而睡过。

虽然只中断了一天的修炼，陆渐却感觉内力匮乏的很，周身都提不起力气。

二人一同走出陆渐的房间，他们仔细打量了一下戊字院。死人寨是个无情之地，但他们毕竟也在这座院子里住了整整一年。

看见莲七站在自己身边，陆渐有点后知后觉地脸红了起来，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莲七此时也变回了那个不善言辞的清冷少女，她只是拍了拍陆渐的背，没有多说些什么。

两人一同走出院子，将过往的一切留在了这里。

长桌上没有摆放食物，但还是有很多学徒围坐在这里，大家都即将外出历练，所以都比较珍惜最后的相聚时光。

走过长桌时，一个声音把陆渐叫住：“嘿，姜三！”

声音很熟悉，陆渐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原来是马三。

马三的胡子已经长得很密了，看起来像个壮年男子，只听他向陆渐询问道：

“你和谁一组？”

昨天只是师父们认领了学徒，学徒们的同组关系取决于师父的组合，所以学徒们并不知道其他人的搭档是谁。

见陆渐停下了脚步，莲七也跟着停步，站在陆渐身旁。

陆渐对马三向来都有好感，于是他微笑着回答说：“我和莲七一组。”

马三听到这个回答稍微惊讶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正常，附和着说道：“那……那可真好，你们能同组真是巧。”

陆渐也没过多解释什么，只笑了一笑，礼貌性地反问了一下：“那你呢？和谁一组？”

马三的微笑变得有点苦涩，他歪了歪头说道：“我和棠六一组。”

陆渐和莲七都正过身看向马三，棠六是他们在学徒中最厌恶的人，曾经还想致他们于死地，如果不是禁止内斗，棠六和莲七绝对不会有人活过这半年。

陆渐这时忽然好像变了一点，就像是从男孩转变成了男人一样，自信了很多，只听他扬起嘴角说：

“那你可要当心点，别被她害死了。”

学徒中一片哗然，平日里低调沉闷的姜三竟然说出这种放肆的话，让他们非常吃惊。

马三的脸上也不太好看，认为陆渐这话有点瞧不起他的意思。

陆渐转过头看向莲七，两人对视一眼，竟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呀？是姜三和莲七那对狗男女死了吗？”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只见棠六从甲字院门口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人，一起一步步向长桌这里走来。

陆渐看着走来的棠六，又看了看周围，转头对莲七说道：

“看来出发之前，院子里的恩怨可以一起了结了。”

莲七看着他笑了一下，没说话。

棠六没一会儿就走到了长桌前，还没到师父约定的集合时间，学徒们都知道这里有事要发生，纷纷向长桌这里聚集过来。

棠六走到陆渐面前，二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

棠六背后的蟒三先开了口：“呦，二位还活着呢？”

砰！

所有人都看到陆渐出手了，但他这一脚速度太快，众人看到他身形一动的一瞬间，就同时听到了击中**的碰撞声。

蟒三胸口正中一脚，直直地向后面飞出，在地上翻了两翻方才停下。

曾经作为学徒中战力顶尖的蟒三，在陆渐手下竟连一击都抵挡不住。

《小灵元经》第六层是个分水岭，陆渐半年修完前五层，又用半年修习第六层，至今还未修炼到圆满，可见第六层和前五层的修习难度根本不是同一个等级的，所带来的收益自然是天翻地覆的威力提升。

棠六甚至没有回头看向蟒三一眼，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陆渐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学徒之间禁止内斗，你不把规则放在眼里吗？”

陆渐也毫不示弱，反常地硬气起来：“最先内斗的是你，你自己心里最清楚。”随后他环视了一下棠六的身后，“你们人应该不少，一起来吧？”

陆渐话音未落，棠六身后的几个学徒，蛛七、桐一等人便一拥而上，他们不是棠六的随从，自然不需要等她发号施令。

四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扑向陆渐和莲七。

莲七站着没有动，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只见陆渐连出四招，先后迎击四个人。

砰！砰！砰！砰！

四声脆响几乎同时响起。在围观者眼中，前冲的四个人好像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陆渐在墙壁后晃了晃身子，四个人就应声倒地了。

只有马三内功较高，勉强看得清，陆渐用最简单的姿势连出四拳，分别击中了四人，动作谁都能做出来，但这个速度是他们都没法企及的高度。

四个人应声倒在地上，陆渐在人群中晃了晃头，好像正在热身的样子：

“棠六，接下来是不是该到你了？”

棠六看着陆渐，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只得继续用言语威胁他：

“牧教官知道了这件事，一定饶不了你！”

陆渐好像觉得很好笑的样子，侧头面带嘲讽的看着棠六：

“少主也知道了你的事情，你不是还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吗？”

这时棠六才终于露出害怕的表情，她不怕陆渐对她下杀手，但如果少主知道了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即使她背后也有神秘的力量在支持着她，她也很可能被少主杀人灭口。

棠六退后了一步，好像时刻准备拔腿就跑。

陆渐还是嘲讽意味十足地看着她，却没有追击的势头。

一直在一旁观战的莲七这时却忽然动了起来，一个健步窜到棠六面前。

棠六刚要格挡，陆渐踢起脚下的一颗小石子，正打在棠六一处小腹穴位上，棠六的内力刚刚提聚到这里，被一石子打散，再提不起力量。

莲七的手瞬息之间随后就到，并拢的手掌带起呼呼的风啸声。

啪！

一巴掌扇在棠六的脸上。

棠六的脑袋受力转向另一边，整个身子猛地栽向地面，右手撑着地才没倒下，脸上被打的地方立刻显出五道红印，嘴角竟缓缓地流出了血。

莲七一击即退，飘逸的一个纵跃跳回了陆渐身边。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破天荒地笑了起来。

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嘲讽的话，两边姿态的高下对比就足以判定胜负。

围观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二人竟然瞬息之间将棠六等六人打倒在地，就像成年人打倒六个婴儿一样简单。

“这姜三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之前外功课上被教官揍得死去活来的，难道都是装的？”

“莲七也很厉害啊，一巴掌把棠六打倒在地，他们两个是不是被少主私自传授什么绝世武功了，怎么进步的这么快？”

无数窃窃私语在人群中蔓延着，陆渐听得见其中的一部分，但却笑而不语。

论修为，他早就将所有学徒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之所以从前隐忍不发，是他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事不必去争。

但是棠六的刺杀事件让他明白了，所谓的“禁止内斗”、“铁令如山”，在掌权者的眼中连杂草都不如，同时也明白了，有时他自己不争，别人会凑过来和他争。

昨夜和莲七的那些事也让他明白，人有权选择自己的活法，但能力决定了可选择的范围。

所以他明白了，如果想让自己对于自己的人生、别人的人生拥有更多的决定权，那么他就需要变得更强。

他看着湛蓝的天空，想起他自己刚刚进寨的时候对自己说过的话：

“在这里，我能变成最顶尖的高手吗？”